李铁崖的命令如同投石入水,在死气沉沉的涿州营激起了波澜。最初的狂热和血性被激发后,现实的问题立刻摆在了面前。
清理营地?工具残缺不全,许多人连站直都费力。
修补栅栏?木材从哪里来?人手如何分配?
设立岗哨?让这些连兵器都握不稳的人去警戒,形同虚设。
最重要的是——伤药和粮食!没有这些,一切整顿都是空谈。
几个原本是底层队正、火长,还有些气力的老兵,主动凑到了李铁崖身边,眼巴巴地看着他,等着下一步的指令。他们的眼神里有着被点燃的希望,但更多的是茫然和无措,长久以来的散漫和绝望,不是几句热血口号就能立刻扭转的。
李铁崖心中了然。他知道,第一步必须迈出去,而且必须由他亲自迈出,不容有失。
“小乙。”他沉声道。
“在!”小乙立刻挺直了还没好利索的腰板。
“你留在这里,带着还能动弹的,先把营地里的秽物清理出去,能找多少工具就用多少。死人……找个地方,先集中安置。”李铁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是!”小乙大声应道,虽然他自己也伤着,但此刻却觉得浑身充满了力气。
李铁崖目光转向那几个围过来的老兵:“你们几个,暂时负责维持秩序,看好剩下的人。在我回来之前,谁也不许生事,不许懈怠。”
“校尉,您这是要去……”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老兵迟疑地问道。
“去该去的地方。”李铁崖没有多说,拄着木棍,转身便向着大营核心区域——军需官署所在的方向走去。他那魁梧却略显踉跄的背影,在残破的营寨背景下,显得异常孤独,却又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决绝。
所有人都明白了他要去做什么。去讨要本应属于他们、却被层层克扣拖延的粮秣和药品。
这无异于虎口夺食。
义武军家大业大,但资源分配向来等级森严,充满了人情世故和暗中交易。他们这支被遗弃的“涿州营”,在军需官眼里,恐怕连后娘养的都不如,能按时发放些吊命的陈粮烂谷就不错了,还敢主动去要伤药和新粮?
几个老兵面面相觑,眼中都露出了担忧之色。那位新校尉看着勇猛,但毕竟初来乍到,毫无根基,军需官那些老油条,岂会卖他面子?怕是只会自取其辱,碰一鼻子灰回来,那刚刚提起的一点心气,恐怕立刻就会散掉。
军需官署设在几顶连在一起的大帐内,外面车马辚辚,民夫和辅兵川流不息,将各种物资运进运出,显得繁忙无比。门口站着几名按刀而立的卫兵,眼神倨傲地打量着来往人等。
李铁崖拄着棍,一步步走到署衙门口,立刻被卫兵拦下。
“站住!干什么的?此地乃军机重地,闲杂人等不得擅闯!”卫兵厉声喝道,目光扫过他略显狼狈的衣着和背后的铁槊,带着审视。
李铁崖停下脚步,平静道:“我乃新任左厢都虞候,领涿州营校尉李铁崖,有军务求见军需判官。”
“李铁崖?”那卫兵愣了一下,显然听过这个名字,脸色稍缓,但依旧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漠,“原来是李虞候。不过判官大人正在处理要务,虞候还请稍候,容我通禀。”说着,转身进了大帐。
李铁崖便站在原地等待。时间一点点过去,帐内似乎人声嘈杂,不断有军官进出,那卫兵却一去不回。显然,所谓的“通禀”不过是托词,那位军需判官根本没把他这个新晋的“虞候”放在眼里,故意晾着他。
足足等了近半个时辰,进出的军官看他的眼神都带上了几分戏谑和怜悯。
李铁崖脸上的平静渐渐消失,目光沉静如水,却隐隐有寒芒凝聚。
他终于不再等待,拄着木棍,迈步便向帐内走去。
“哎!李虞候!你不能进去!判官他……”门口的另一个卫兵见状,急忙上前阻拦。
李铁崖看也不看他,左臂虽然无法用力,但右臂猛地一推,那卫兵只觉得一股难以抗拒的巨大力量传来,踉跄着向后跌去,撞翻了旁边堆放的几个木箱,发出哗啦一声巨响。
这一下,顿时惊动了帐内所有人。
李铁崖大步走入帐中。只见里面光线尚可,几个书吏模样的人正在埋头书写算账,正中央的主位上,一个穿着青色官袍、体态微胖、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中年官员,正悠闲地端着茶杯,和旁边一名军官谈笑风生,对门口的动静恍若未闻。方才进去“通禀”的那名卫兵,正垂手站在一旁,脸上带着尴尬。
那微胖官员,显然就是军需判官周奎。
李铁崖的出现,让帐内的谈笑声戛然而止。所有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带着惊讶、好奇,还有几分看热闹的意味。
周奎放下茶杯,慢条斯理地抬起眼皮,打量了一下李铁崖,脸上露出一丝虚伪的惊讶:“哦?这不是新晋的李虞候吗?何事如此匆忙,擅闯军需重地啊?”他语气拖长,带着明显的怠慢和揶揄。
李铁崖无视那些目光,径直走到周奎案前,声音平稳却带着一股压力:“周判官,涿州营奉命整编,营中伤患众多,缺医少药,粮秣亦迟迟未足额发放,特来请判官按制拨付。”
周奎嗤笑一声,用手指敲了敲案上厚厚一叠文书:“李虞候,你也看到了,军务繁忙,各营粮秣调配皆需时间。你们涿州营的情况特殊,人员未定,数额难清,还需核验……再说,这军中物资皆有定例,岂是你想要就能立刻要到的?先回去等着吧,核验清楚了,自然会有分发。”
一番官腔,推诿得滴水不漏。
旁边那名军官也笑着帮腔:“是啊,李虞候,周大人日理万机,你这点小事,何必急于一时?还是先回去把营里名册理清楚再说吧。”言语间满是轻视。
帐内几个书吏也偷偷交换着眼神,露出心照不宣的笑意。显然,这种刁难新人的戏码,他们见得多了。
李铁崖沉默了一下,忽然问道:“敢问周判官,右军前锋营孙槊校尉所部,昨日是否刚领走了双份的伤药和一批新到的精米?”
周奎脸色微微一变,似乎没料到李铁崖消息如此灵通(这自然是小乙之前打听来的),随即有些不自然地捋了捋胡须:“孙校尉所部即将为大军先锋,自有优先补给之权。此乃军略所需,岂容你置喙?”
“军略所需?”李铁崖的声音陡然转冷,“那敢问判官,我涿州营二百余伤兵,因缺药而伤口溃烂,因少粮而奄奄一息,是否就不在军略考量之内?他们的命,便不是命?”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铁,砸在寂静的帐中,带着一股冰冷的杀气。
周奎被他的气势所慑,一时语塞,脸上有些挂不住,恼羞成怒道:“李铁崖!你休要在此胡搅蛮缠!本官如何调配物资,自有章程!岂容你一个刚提拔的虞候指手画脚?再敢喧哗,休怪本官按军法处置!”
“军法?”李铁崖忽然向前踏出一步。
他身材本就魁梧,这一步踏出,虽然伤重,却依旧带着一股迫人的压力,阴影瞬间笼罩了案后的周奎。
周奎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向后一仰:“你……你想干什么?护卫!护卫!”
门口的卫兵冲了进来,按刀警惕地看着李铁崖。
李铁崖却看也不看那些卫兵,他只是盯着周奎,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道:“周判官,我李铁崖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大道理,也不懂你们官场上的章程。”
他顿了顿,目光如冰冷的刀锋,刮过周奎肥胖的脸颊。
“我只知道,我麾下的兵,快要饿死了,病死了。他们很多人,是从涿阳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是为王帅流过血的。”
“今天,我必须拿到药,拿到粮。”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却越来越危险:“你按章程办事,我按我的规矩办事。你可以不给我,但我可以保证……”
他微微倾身,几乎凑到周奎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冰冷地说道:“从今天起,你走出这军需大帐一步,就要担心会不会有一支冷箭,或者一块‘意外’掉落的擂石。我李铁崖烂命一条,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猜,王帅是会为了一个‘意外’身亡的军需判官,深究一个刚刚立下大功、还要替他卖命去打瀛州的都虞候?”
周奎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额头冷汗涔涔而下。他看着李铁崖那双毫无感情、仿佛真敢下一刻就暴起杀人的眼睛,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他毫不怀疑,这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煞神,绝对说得出做得到!跟一个这样的亡命之徒讲官场规矩?简直是对牛弹琴!
疯子!这就是个疯子!
帐内一片死寂,所有书吏和军官都噤若寒蝉,连冲进来的卫兵都不敢动弹。
周奎的嘴唇哆嗦着,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你……”
李铁崖直起身,不再看他,目光扫向旁边一个吓得瑟瑟发抖的书吏:“立刻,按满额,开涿州营的拨付条陈。伤药、粮食、还有御寒的衣物,一样不准少。现在就要。”
那书吏惊恐地看向周奎。
周奎脸色灰败,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最终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无力地挥了挥手,声音干涩:“照……照李虞候说的办……”
片刻之后,李铁崖拿着一叠盖好印信的文书,拄着木棍,面无表情地走出了军需大帐。
在他身后,帐内的周奎瘫坐在椅子上,浑身湿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脸上依旧残留着惊惧和难以置信。
消息像风一样传开。
新任都虞候李铁崖,单枪匹马闯入军需署,硬生生从判官周奎手里逼出了涿州营的全额补给!
整个义武军大营都为之侧目。
狠人!
疯子!
亡命之徒!
这是所有人对李铁崖的最新评价。
畏惧、鄙夷、好奇、忌惮……种种复杂的目光投向那个蹒跚走向残营的魁梧背影。
李铁崖对这一切浑不在意。他只知道,他迈出了第一步,为那些信任他、跟着他搏命的残兵,夺来了活下去的第一份资本。
而这,仅仅是个开始。前方的路,注定要用铁与血来铺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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