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城外的废弃暗道,比李铁崖想象的更加漫长和艰难。
狭窄,逼仄,充斥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和窒息感。每向前爬行一寸,都像是在用骨头摩擦着冰冷的石壁。大腿的箭伤和肋部的刀口随着移动不断被牵扯,鲜血早已浸透了简陋的包扎,每一下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和撕裂般的痛楚。黑暗如同粘稠的实质,包裹着他,吞噬着他仅存的气力和意识。
他记不清自己爬了多久。时间失去了意义,只剩下机械的、求生的蠕动。脑海里时而一片空白,时而闪过郑府书房那惊骇凝固的脸,闪过那三名“叛徒”护卫决绝赴死的眼神,闪过王处存那深不见底、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
终于,在前方似乎永无止境的黑暗尽头,透来了一丝微弱的、带着水汽和泥土气息的凉风。
出口!
李铁崖精神猛地一振,压榨出身体里最后一丝潜能,拼命向前挪去。
洞口被茂密的水草和淤泥半掩着。他艰难地拨开障碍,将头探出洞外。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口鼻,让他一个激灵,险些窒息。他奋力挣扎着,爬出洞口,发现自己果然身处护城河靠近外侧的缓坡河滩上,半截身子都泡在冰冷的水里。
夜空依旧黑暗,但远处义武军大营连绵的火光,如同指引方向的星辰,刺痛了他模糊的双眼。
回来了……他竟然真的从那个龙潭虎穴里爬了回来!
然而,还不等他喘口气,河对岸阴影里,突然响起几声低沉的呼喝和弓弦拉动的细微声响!
“什么人?!”
“不准动!再动放箭了!”
几支弩箭“嗖”地射入他身前的水中,溅起冰冷的水花。
是义武军的夜间巡逻哨!他们显然发现了这个突然从河里冒出来的不速之客。
李铁崖心中一凛,强撑着举起还能动的右手,用尽力气嘶声喊道:“别放箭!是我……左厢牙将……李铁崖……归来复命!”他的声音因虚弱和伤痛而破碎不堪,在夜风中显得异常微弱。
对岸的巡逻队显然愣住了。李铁崖的名字,如今在军中可谓无人不知。
一阵短暂的骚动和低语后,对岸传来一个谨慎的回应:“李将军?你……你怎么会从河里出来?有何凭证?”
李铁崖艰难地喘息着,从腰间摸索出那枚牙将印信,奋力扔向对岸:“印信在此……”
印信落在岸边的泥地里。对岸的哨兵小心地捡起,借着火把光查验片刻,语气顿时变得恭敬且带着惊疑:“真是李将军!快!放下吊篮!将军受伤了!”
片刻后,一个用绳索吊着的简陋藤篮从岸上放了下来。李铁崖用尽最后力气爬进篮中,旋即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
再次恢复意识时,首先感受到的是颠簸和浓郁的药草味。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辆行驶的马车里,身上盖着厚厚的毛毡,伤口似乎被重新清洗包扎过,虽然依旧剧痛,但那种失血过多的冰冷和眩晕感减轻了许多。小乙那张哭得红肿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见他睁眼,顿时发出带着哭腔的惊呼:“铁崖哥!你醒了!太好了!军医!军医!”
马车停下,随军的医官立刻上来检查,松了口气:“李将军命真硬!烧退了,脉象也稳了些,但伤势太重,必须立刻回大营静养!”
“这是……去哪儿?”李铁崖声音嘶哑地问。
“回将军,正在回大营的路上。”医官恭敬答道,“王帅有令,一旦接到将军,立刻送回后营精心医治。”
李铁崖闭上眼,不再说话。王处存的消息,果然灵通得很。
回到义武军大营,他直接被送入看管最严密的后营伤兵区,单独安排了一顶条件相对较好的军帐。王处存派来的亲信医官和守卫立刻接管了他的治疗和护卫,名义上是“精心照料”,实则形同软禁。除了小乙被允许留下照顾,任何人不得随意接近。
李铁崖对此心知肚明。他现在是完成了惊天刺杀任务的利刃,但也成了知晓太多秘密的危险人物。在尘埃落定之前,王处存绝不会让他脱离掌控。
他配合着医官的治疗,每日喝下大量苦得钻心的汤药,忍受着伤口换药时刮骨剜肉般的疼痛,沉默地休养。小乙寸步不离,小心翼翼地伺候着,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担忧。
外面的消息,被严格过滤后才偶尔传入他的耳中。
郑元规被刺杀的消息,如同投入滚油的冰块,在瀛州城内引发了巨大的恐慌和混乱。王景崇暴怒如狂,大肆搜捕“内奸”,处决了不少可疑人员,反而弄得城内人心惶惶,猜忌日深。守军的士气遭到沉重打击。
义武军则士气大振,王处存趁机加紧了攻势,日夜不停地用投石车轰击城墙,挖掘地道,摆出了一副不惜代价也要尽快破城的架势。
然而,真正的暗流,远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李铁崖重伤归来的第四日深夜,帐外守卫突然传来一阵低语和脚步声,紧接着,帐帘被掀开。
来的不是医官,也不是送药的士卒,而是王处存身边那名如同影子般的黑袍人。
他依旧全身笼罩在斗篷里,只露出一双冰冷的眼睛,无声无息地走到李铁崖榻前。
小乙紧张地想要阻拦,被李铁崖用眼神制止。
黑袍人没有说话,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尺许长的狭长物体,轻轻放在了李铁崖的枕边。
即使隔着油布,李铁崖也能闻到那上面散发出的、经过特殊处理却依旧无法完全掩盖的淡淡血腥味和一种……石灰的味道。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猛地一跳!
黑袍人放下东西,依旧一言不发,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军帐,仿佛从未出现过。
帐内只剩下李铁崖粗重的呼吸声和小乙惊恐的目光。
李铁崖颤抖着伸出右手,缓缓揭开油布。
里面,是一柄沾染着暗褐色血迹、刃口崩了几处缺口的横刀——正是他遗落在郑府藏书楼的那柄刺杀用的匕首!而匕首旁边,还放着一只……一只被石灰腌渍过、萎缩变形、却依旧能看出轮廓的人耳!
小乙吓得几乎尖叫出来,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李铁崖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认得那柄匕首,更明白这只人耳代表着什么!
这是警告!更是赤裸裸的威胁!
王处存在用这种最直接、最血腥的方式告诉他:你的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你留下的痕迹,我能替你抹平(取回匕首),也能让你万劫不复(这只耳朵,很可能来自某个“处理”现场的知情者或……那三名“叛徒”护卫之一)。乖乖听话,否则……
冰冷的恐惧,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了他的心脏,比伤口的疼痛更加刺骨。
他终于彻底明白,自己在王处存眼中,从来都只是一件好用则用、无用则弃的兵器。之前的擢升、厚赏、甚至那看似信任的“先执后奏”之权,都不过是驱使这件兵器更加卖命的诱饵和枷锁。
而现在,兵器染血归来,变得既危险又敏感,自然要被牢牢锁在匣中,直至需要再次饮血,或者……彻底销毁。
他缓缓闭上眼睛,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右手紧紧攥住了枕边那冰冷血腥的匕首和人耳,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帐外,秋风呜咽,吹得帐帘猎猎作响。
义武军对瀛州城的攻势,似乎变得更加猛烈了。投石车的轰鸣声日夜不息,喊杀声即便在后营也隐约可闻。
又过了两日,一名传令兵带来了最新的战报——并非捷报,而是一个噩耗。
先锋都尉王琰,在亲自督战攻打一处城墙缺口时,被城头守军埋伏的床弩射中,重伤坠马,虽被亲兵拼死抢回,但伤势极重,昏迷不醒,已然无法再指挥作战!
消息传来,左厢军群龙无首,攻势为之一滞。王处存不得不临时指派另一名将领接管左厢,但威信不足,指挥难免滞涩。
李铁崖听到这个消息时,正由小乙扶着,尝试着下地行走。他猛地顿住脚步,独臂扶住桌案,才勉强站稳。
王琰……重伤?
那个冷峻、强悍、如同出鞘利剑般的先锋都尉,竟然……
是意外?还是……
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孙槊那张充满嫉恨和野心的脸,想起了军中盘根错节的势力,想起了王处存那深不见底的驭下之道。
一股寒意,比得知自己受监视时更加彻骨,悄然蔓延开来。
就在左厢军因主将重伤而士气受挫、进展不利的当口。
那名黑袍人,再次如同幽灵般,出现在了李铁崖的军帐之外。
这一次,他身后还跟着两名手捧托盘的亲兵。托盘上,放着的是一套擦得锃亮的明光铠,以及——那柄王处存亲自赏赐、代表牙将权威的虎头兵符。
黑袍人走进帐内,目光落在李铁崖依旧苍白但已能勉强站立的身影上,声音依旧低沉无波:
“李将军,王帅钧旨。”
“左厢不可一日无主。着李铁崖,暂代左厢都尉之职,即刻整军,限三日内,攻克瀛州东城!”
“铠甲兵符在此,请将军……接令!”
帐内,空气瞬间凝固。
小乙惊得张大了嘴,说不出话。
李铁崖扶着桌案,缓缓站直身体。他看着那套象征着权力与地位的铠甲,看着那枚能调动数千兵马、此刻却重若千钧的虎符,最后,目光迎向黑袍人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
伤重未愈,强敌环伺,军心浮动,限期破城……
这哪里是委以重任?
这分明是……催命!
但他有得选吗?
李铁崖缓缓抬起那只还能动的右手,伸向那枚冰冷的虎符,声音嘶哑却清晰地打破了帐内的死寂:
“末将……李铁崖,领命!”
喜欢铁槊镇唐末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铁槊镇唐末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