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魂放在吧台上的手无意识地蜷缩着,仿佛想抓住记忆中那方小小的石桌,那几株亭亭的青莲。
泷川看着幽魂,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牵绊着,迟迟不肯再开口。
那双眼睛里,藏着一闪而过的抗拒与惶恐。
泷川心里了然,看来是回忆触到了什么不愿触碰的角落。
“再喝一口吧。” 她声音放得很柔。
“你这杯咖啡,应该不苦。”
幽魂抬眼看向她,眼底还残留着几分挣扎。
幽魂沉默了片刻,他想起方才那口的苦涩,本有些犹豫,但对上泷川殷切的眼神,还是缓缓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不同于初次喝的苦涩,这次的漫上来一点淡淡的草木微苦,倒也有些回甘。
幽魂微微一怔,眉头不自觉地舒展了些。
他放下杯子,指尖还停留在杯壁上,像是抓住了某种支撑。
沉默在空气中流淌了片刻,他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原本紧绷的肩膀垮了下来,像是终于卸下了什么重担。
“其实。” 他开口,声音依旧轻飘飘的,却比刚才稳了许多,“我不敢回想后来的事。”
泷川没接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他的声音变得更加飘渺,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时光尘埃。
“阿濯,我回来了。”
记忆中的将军带着满身风尘和血腥气,推开了道观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院中,濯放下浇水的木勺转身。
洗得发白的青色道服穿在已亭亭玉立的少女身上,越发衬出她沉静如水的出尘气质。
她清澈的目光落在将军染血的铠甲上,眉头微蹙。
“你又杀人了。”
“呵,”
将军霍骁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带着战场上淬炼出的铁血与不以为然。
“我为将军,这军功是靠敌人一颗颗的头颅攒起来的,如何能不杀人?”
“不,”濯的声音不高,却像清泉击石,字字清晰,直指他刻意忽略的黑暗。
“是你枉造杀戮,残杀无辜之人。”她开口便道破了他心中那层用以自我麻痹的血色薄纱。
“阿濯!” 将军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冒犯的愠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
“本将军得胜归来,想与你分享我的喜悦,你就是如此待我的吗?”他踏前一步,沉重的铁靴踏在院中湿润的泥土上。
“我早早便告诉过你,”濯毫不退缩,清澈的眸子里映着他染血的身影,“莫要大造杀孽。有罪之人便罢了,屠戮无辜只会徒增罪业,终遭反噬。”
“阿濯。” 将军的语气又重了几分,带着上位者不容置喙的威压。
濯的目光却移开了,落向院角那方小小的池塘。
“你看,”
她的声音轻了下去,带着一丝宿命般的哀凉。
“池中的莲花,已经落了一片花瓣了。”
霍骁皱眉,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那朵他初遇时含苞的莲花,确实有一片花瓣凋零,静静地浮在水面上。
“落了便落了。”
他不耐烦地挥手,试图驱散这不合时宜的伤感。
“你若喜欢,本将军过几日寻些更名贵的花种给你就是,江南的睡莲,洛阳的牡丹,随你挑。”
濯缓缓摇头,目光重新落回他脸上,带着一种透彻:“你忘了么?你我初见那日,我对你所说的话?”
她指的是那个关于莲花与她性命相连的预言。
霍骁长叹一声,烦躁地别开脸。“又是那个预言,阿濯,说不定只是你师傅哄你好好照顾莲花,编出来骗你的。”
他不愿去想,更不愿相信那预言会成真。
濯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不再言语。
那沉默的目光比任何指责都更让将军难堪。
“罢了。”他猛地起身,玄铁重甲发出沉闷的碰撞声,“我先走了。”
“等等。”濯在他身后急急开口,声音带着最后的恳求,“不要再杀人了。”
回答她的,是将军霍骁重重摔上木门的巨响。
“本将军何时轮得到你来管了。”他带着满腔无处发泄的怒火,策马冲入山林,马蹄声迅速远去。
濯独自站在寂静的庭院里,转头望向池塘。
那朵莲花,在无人察觉的微风中,又一片花瓣悄然飘落。
她缓缓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脆弱的阴影。
十三日后。
霍骁再次推开了道观那扇熟悉的木门。
这一次,他身上没有血腥气,盔甲也擦拭得锃亮,仿佛洗去了杀伐,只余下风尘仆仆。
濯正坐在池边,背对着他,口中低低地念念有词。
将军放轻脚步走近,隐约捕捉到几个破碎的音节:“十三日。”
他心中一喜,朗声大笑起来:“阿濯,你怎么记得今日正好是十三日?是否是想我了?”
他走到她身侧,俯身看她。
濯闻声转过头,清丽的脸上没有他预想的羞涩或喜悦,只有一片沉静的疏离。
“我是出家人。”她淡淡地说,目光重新投向池水。
“你算什么出家人。”将军被她的冷淡刺了一下,心头那点旖旎瞬间化为不甘的炽热。
他单膝蹲下,目光灼灼地锁住她的侧脸,声音低沉而认真:“阿濯,跟我走。嫁给我吧。”
濯的身体明显僵住了。
她猛地站起身。
“你走!”
她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和慌乱,脸颊染上薄红,却不知是羞是怒。
将军也站了起来,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我若走了,便不会再回来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风吹过竹林,发出沙沙的声响。
濯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双手紧紧攥着宽大的道袍袖口。
时间在沉默中一点点流逝。
许久,久到霍骁几乎以为她会一直沉默下去时,她终于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
那双曾盛满清泉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了然的决绝。
她轻轻吐出了两个字,声音轻得像叹息,却重若千钧:
“走吧。”
霍骁脸上的表情瞬间冻结。
他死死地盯着她,仿佛想从她脸上找出一丝玩笑或挽留的痕迹。
然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令他心寒的平静。
“好!” 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了这个字。
猛地转身,带着被彻底拒绝的怒火和无法言喻的失落,再次重重摔上了那扇单薄的木门。
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翻身上马,冲出几步,终究忍不住勒马回头望去。
池边,已空无一人。
只有那朵莲花,孤零零地立在水中。曾经饱满的花苞,如今只剩下最后一片花瓣,在风中微微颤动,摇摇欲坠。
“那便是我与她最后一次相见。” 霍骁的声音在咖啡馆里低哑地响起,带着失去后的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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