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石滩那场烈日下的钉魂之战,像一瓢滚烫的铅水,浇铸进了陈七童六岁的魂灵。
三尸钉穿透棺木时那令人牙酸的“噗嗤”声,污秽黑气冲天而起的腥臭,还有爷爷钉完最后一钉后那瞬间坍塌般的虚弱……这些画面混合着乱石滩滚烫岩石烙铁般的热度,在他心底反复灼烧。
他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连刮篾条时都抿紧了嘴唇,小脸上稚气未脱,却过早地蒙上了一层与年龄不符的沉静,甚至可以说是沉郁。
纸扎铺角落里那些静默的纸人,在他眼中不再仅仅是散发阴冷气息的物件。他能隐约“看”到它们空腔内部,如同蒙尘蛛网般盘踞的、极其稀薄的“念”丝——那是逝者亲属烧化时残留的哀思,或是纸扎匠灌注进去的、引导亡魂的微弱意念。
这些“念”丝无风自动,如同渴水的鱼,在无形的介质中微微摇曳,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寂寥与期盼。爷爷严厉的警告依旧如同无形的铁栅,让他不敢触碰,只能默默“看”着。
熬浆糊陶罐下的火盆,成了他无意识靠近的角落。那簇跳跃的橘黄色火焰,在他特殊的感知里,如同一个微小而温暖的生命源泉。
丝丝缕缕淡得几乎透明的、带着微弱生机的“暖”气,持续不断地从火苗中升腾、弥散,与铺子里无处不在的纸钱焦糊味和竹篾清冷气息交织在一起。
当他屏息凝神,甚至能感觉到一丝极其微弱、如同春日融雪般纯净的暖意,顺着指尖悄然流入他冰冷的手掌,带来短暂的慰藉。他不再仅仅是靠近,有时会趁着添柴的间隙,将小手虚悬在火苗上方不远处,感受那股微弱的暖流在掌心盘旋。
对“气”的感知,更是跃上了一个全新的台阶。
瘸叔再次踏进铺子时,他身上那股混合着泥土腥气、淡淡尸气和自身蛮横煞气的“气场”,在陈七童的感知中,如同披着一件厚重、边缘锐利的蓑衣。他甚至能“看”到蓑衣上沾染的几缕极其暗淡、如同水渍般正在缓慢消散的暗红污迹——那是张屠户凶煞之气的残余。
而当瞎婆焚香的气息从村西头飘来时,不再是模糊的暖香或寂寥,他能清晰地“看”到几缕细如发丝、坚韧异常的银白色“引”线,从她小屋的方向探出,如同活物般在虚空中蜿蜒游走,最终消失在莽莽山野的不同方向。其中一缕,似乎正指向瘸叔家所在的方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般的波动。
爷爷陈三更将孙子身上这些日益显着的变化尽收眼底。沟壑纵横的脸上没有喜色,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凝重。
他依旧沉默地糊着纸人,只是动作明显迟缓了许多,偶尔会停下,浑浊的目光穿过低矮的门框,望向村道上稀落的行人,眼神复杂难辨。
日子在这种表面的平静与暗涌的异样中滑过。
这天清晨,天刚蒙蒙亮---
纸,脆弱的白。竹篾,青里透黄的筋骨。
陈七童的小手,指节还带着奶娃娃特有的圆润窝儿,稳稳捏住了那把薄如柳叶的篾刀。
刀锋沿着青竹的纹理游走,发出极细微的“嘶嘶”声,仿佛竹子在叹息。一片薄而均匀的竹篾,便在他掌心舒展开来。
爷爷陈三更坐在矮凳上,叼着那杆磨得油亮的黄铜旱烟锅,烟锅里明明灭灭,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浑浊的眼珠子藏在袅袅青烟后头,一眨不眨地盯着孙子手里的动作。
“七童,篾,是骨。”爷爷的声音不高,带着烟熏火燎的沙哑,沉甸甸地砸在铺满纸屑的地上,“骨不正,魂不安,扎出来的东西,站不住,也走不远。”
“嗯!”七童用力点头,脆生生的应和像颗小石子儿投入深潭,没激起多少涟漪。他捏起一段细麻绳,小手翻飞,灵活得惊人。
篾片在他指间交错穿插、缠绕打结,一个马头的骨架雏形,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清晰、挺拔起来。那骨架的线条,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精准与流畅,透着股说不出的劲儿。
墙角堆着扎好的纸人纸马,花花绿绿,簇新得有些刺眼。一只灰扑扑的蛾子,不知何时撞破糊窗的高丽纸飞了进来,竟不去扑那昏黄的油灯,反倒绕着七童刚扎好、还未糊纸的一个小童人偶打转,翅膀扇动,落下细微的粉尘。那纸童空洞的眼窝,似乎也正“看”着它。
门帘“哗啦”一声被粗鲁地掀开,带进一股子湿冷的、裹着泥腥气的风。一个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半边身子几乎被一个硕大的、散发着浓烈药草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沉闷气味的麻布口袋压弯了腰。
是瘸叔。他左脚拖在地上,发出“嚓…嚓…”的摩擦声,那条坏腿走起路来,像把沉重的钝刀在刮着地面。
“陈老鬼!”瘸叔的声音像破锣,震得屋顶纸屑簌簌往下掉,“老规矩,急活儿!西头赵家那淹死的小子,明儿出殡!要快!”他费力地把那沉重的麻袋挪到墙角,发出沉闷的“咚”一声,仿佛那袋子里装的不只是尸体,还有沉甸甸的石头。
他喘着粗气,目光扫过屋内,落在七童手里那个几乎成型的马头骨架上,破锣嗓子陡然拔高,“嗬!这小崽子……手底下有活儿啊!这马头扎的……啧啧,陈老鬼,你家这七童,怕不是比你当年还邪乎几分?”
爷爷眼皮都没抬,只把旱烟锅在鞋底上“梆梆”磕了两下,烟灰簌簌落下。“少放屁,”他哼了一声,声音依旧沙哑,“七童,去把黄裱纸拿来,厚实点的。”
七童放下手里的活计,像只灵巧的小耗子,哧溜一下钻到角落的纸堆里翻找起来。
角落里堆着成捆的各色纸张:脆白的高丽纸、染得鲜亮的彩纸、厚实的黄裱纸……空气里常年浮动着胶水、浆糊、纸张和颜料混合的独特气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挥之不去的陈年烟火气。
“邪乎?”爷爷又低低哼了一声,重新给烟锅填上烟丝,就着油灯的火苗点燃,“童子身,三把火旺着呢。纸扎这一行,童子不点睛,这是铁打的规矩。”他吐出一口浓烟,烟雾缭绕中,眼神似乎飘向了门外阴沉沉的天。“扎得再像,没那一点‘灵’,终究是死物。”
“灵?”瘸叔咧开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笑容里带着说不清的意味,“陈老鬼,你糊弄鬼呢?咱阴八门里刨食的,谁不知道你陈三更当年那点事儿?你当年扎的那匹‘走阴驹’,可是……”他话没说完,目光触及爷爷骤然冷厉下来的眼神,后半截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只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门帘又是一动,悄无声息。一个佝偻的老太婆拄着拐杖“笃笃”地挪了进来。她双眼的位置只剩下两道深深的、松弛的褶皱,眼皮紧紧闭合着,仿佛从未睁开过。
是问香婆,瞎婆。她怀里紧紧搂着一个小布包,布包很小,却像是坠着千斤重担,压得她本就佝偻的腰更弯了几分。
“三更哥……”瞎婆的声音又轻又飘,像随时会断的蛛丝,带着一种浸入骨髓的疲惫和哀恸,“……劳烦您了。”
爷爷站起身,脸上的沟壑在油灯下显得更深了。他接过那个小布包,动作异常小心,仿佛捧着的是滚烫的炭火,又或是易碎的琉璃。
布包打开,里面是一件磨破了边的小褂子,洗得发白,上面还残留着几块洗不掉的深褐色污渍。褂子上,放着一小绺枯黄细软的头发。
“这是……村尾柳寡妇家那个撞了邪祟、没熬过去的娃?”爷爷的声音低沉下去。
瞎婆没回答,只是用那双空茫的“眼”窝朝着爷爷的方向,干瘪的嘴唇哆嗦着,几滴浑浊的泪从那紧闭的眼缝里渗出来,沿着深刻的皱纹蜿蜒爬下。
“娃……苦啊……没个囫囵身子……魂儿都……都散在野地里了……”她枯枝般的手死死抓住爷爷的袖子,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求您……求您给娃……扎个囫囵的替身……引引路……让他……让他能找着去下头的道儿……别……别成了孤魂野鬼啊……”那声音里的凄楚,像冰冷的针,扎进这弥漫着纸钱烟火气的屋子每一个角落。
七童抱着厚厚一沓黄裱纸站在旁边,小小的身子绷得笔直。他仰着小脸,看看爷爷手中那件小小的、带着死亡气息的褂子,又看看瞎婆脸上无声流淌的泪水。
他不懂什么叫“魂儿散了”,也不懂“孤魂野鬼”有多可怕,但他知道瞎婆很伤心,像被剜走了心肝一样伤心。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难受,沉甸甸地压在他小小的胸口,闷得他透不过气。他下意识地,小手攥紧了怀里的黄裱纸。
爷爷沉默了很久。油灯的火苗在他眼中跳动,映着那件小褂子上的污渍,也映着瞎婆脸上的泪痕。终于,他长长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仿佛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抽出,带着沉重的回响。
“成。”只一个字,却像耗尽了他所有力气。他小心翼翼地将小褂子和头发重新包好,动作轻柔得像在安抚一个沉睡的婴儿。“七童,”他转向孙子,声音哑得厉害,“这趟活儿,你来做。”
瘸叔猛地倒抽一口冷气,那只独眼瞪得溜圆,像是要从眼眶里蹦出来。“陈老鬼!你疯魔了?!”他指着七童,手指都在抖,“他才多大?毛没长齐!还是个童子鸡!给枉死的小鬼扎引路替身?这活儿多邪性你不知道?冲撞了,这孩子……”他急得直跺那条好腿,那只坏脚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爷爷没理会瘸叔的咆哮。他只是定定地看着七童,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是浓得化不开的担忧,是刀割般的不舍,但最终,沉淀下来的是一种近乎残酷的决绝。
他走到墙角,挪开几个扎好的纸人,从最底下抽出一根颜色奇特的竹篾。那篾片呈现出一种深沉的、近乎凝固血液的暗红色泽,在昏黄的油灯下幽幽发亮,仿佛有生命在其中流动。
“用这个。”爷爷把那根红得妖异的篾片放在七童面前的小木案上,发出轻微的一声脆响。那声音不大,却像惊雷一样在七童耳边炸开。
七童看看那根红篾,又看看爷爷的脸。爷爷脸上那些深刻的皱纹,此刻像刀刻的符咒,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凝重和……期待?他小小的胸膛里,那股闷闷的感觉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热流,从心口直冲上头顶。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小手,稳稳地拿起了那根红篾。篾片入手微凉,带着竹子的硬挺,但那暗红的色泽,却像有暖意透出来。
瘸叔还在旁边跳脚,嚷嚷着“坏了规矩要遭报应”,瞎婆也紧张地攥紧了拐杖,空洞的眼窝茫然地对着七童的方向。
七童却像没听见。他低着头,小手拿起篾刀,开始剖开那根红篾。刀锋划过暗红的竹皮,发出一种奇特的、比普通竹子更沉闷的“沙沙”声。
他不再需要爷爷一句句指点,小小的手指翻飞,速度比之前更快,更稳。那根深红的篾片在他手中弯曲、扭结、与其他普通篾片交织缠绕,渐渐构成一个孩童身体的骨架。那骨架透着一种说不出的韧劲,隐隐约约,似乎有一股微弱而执拗的气息在红篾的脉络里流淌。
糊纸,上色。
七童全神贯注,小脸绷得紧紧的,额角甚至沁出细密的汗珠。他调着颜料,不像爷爷那样总是调出死气沉沉的惨白或僵硬的鲜红,他笔下的色彩有种奇异的流动感。当他为纸童点上最后一点腮红时,那纸童惨白的小脸上,竟隐隐透出一股活人才有的、将将消逝的暖意。
瞎婆摸索着上前,枯瘦的手指颤抖着,小心翼翼地触碰纸童的脸颊。指尖刚碰到那冰凉光滑的纸面,她整个人就剧烈地一颤,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猛地缩回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压抑的呜咽从指缝里漏出来,眼泪决堤般汹涌而下。那哭声里,竟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失而复得的巨大悲恸。
“像……太像了……我的娃啊……”她泣不成声,几乎要瘫倒在地。
瘸叔张着嘴,后面所有的质疑和咆哮都被硬生生堵在了喉咙里,那只独眼死死盯着那栩栩如生、仿佛下一秒就能活过来的纸童,又看看七童,眼神里只剩下见了鬼似的惊骇。
他拖着那条瘸腿,默默地退后一步,再退后一步,后背紧紧贴住了冰冷的土墙,仿佛这样能汲取一点支撑。
爷爷站在阴影里,旱烟锅早已熄灭。他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看着那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瞎婆,看着那骇然失语的瘸子,最后,目光沉沉地落在七童身上。
那眼神深处,翻涌的不再仅仅是担忧和决绝,更多了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复杂——是骄傲?是恐惧?还是某种宿命降临前的无力?
油灯的火苗,在他深陷的眼窝里,幽幽地跳动。
清明。
天像是被谁用脏兮兮的灰布蒙住了,透不过一丝亮。冰冷的雨丝从黎明就开始飘,细细密密,无声无息地渗进土里,也渗进骨头缝里。
天地间一片湿漉漉的铅灰,压得人喘不过气。纸扎铺子里那点昏黄的灯火,在这样阴郁的底色下,显得格外微弱无力,仿佛随时会被浓重的湿冷吞没。
七童坐在门槛上,小小的身子裹在一件明显过于宽大的旧棉袄里,只露出一张白净得近乎透明的小脸。他双手托着下巴,乌溜溜的眼珠望着门外连绵不绝的雨帘,眼神有些空茫。
爷爷在屋里忙碌着,扎制那些清明必备的“包袱”(里面装着纸钱、纸元宝等物)和简单的纸马纸轿。篾片刮削的声音、纸张撕裂的声音,在湿冷的空气里单调地重复着。
“七童,”爷爷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别看了,湿气重,进来。”
七童没动。他小小的眉头微微蹙着,像是在努力分辨雨声中夹杂的别的什么。隔着一重又一重的雨幕,远处似乎隐约传来零星的、压抑的哭声,像被水浸透的棉絮,闷闷地砸在心上。那是上坟人的悲泣。这声音让他有些烦躁,心里头像是塞了一团湿透的乱麻。
他猛地站起来,转身跑进铺子最里面,拖出几根他早就偷偷藏好的、最粗壮匀称的青竹篾。
又翻出他积攒下来的、质地最好的高丽纸,雪白、柔韧,像凝固的月光。最后,他踮起脚尖,吃力地从爷爷藏在柜顶的宝贝匣子里,摸出一小撮颜色格外乌黑油亮的马鬃毛。
爷爷停下手中的活计,转过身,默默地看着孙子忙碌。他没有阻止,也没有询问,只是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翻涌着比窗外的天色更加沉重的阴云。
他拿起旱烟杆,想点上,手却微微有些抖,试了几次,才终于把烟丝点燃。辛辣的烟气弥漫开来,却驱不散心头的寒意。
七童把东西搬到平时干活的小木案前。他不再需要爷爷的指引。小手握住篾刀,动作精准而流畅,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刮青,剖篾,削薄……每一道工序都一丝不苟。暗红的篾片做骨,雪白的高丽纸为肤。篾片在他手中弯曲、连接,渐渐勾勒出一匹骏马雄健的轮廓。
那骨架的比例,肌肉的线条,透着一股蓄势待发的力量感。他开始糊纸,一层层,均匀地刷上薄薄的浆糊,雪白的纸张服帖地覆盖在骨架上,勾勒出流畅的肌理。
他特意选了那撮最亮的黑鬃毛,一小绺一小绺,极其耐心地粘在纸马的脖颈上。黑得发亮,与通体雪白形成强烈的对比,透着一股凛冽的神骏之气。
时间在雨声和篾片纸张的摩擦声中悄然流逝。当最后一绺马鬃被粘好,一匹通体雪白、唯有鬃毛如墨的纸马静静地立在案上。它高昂着头颅,四蹄微曲,仿佛下一刻就要踏破这沉闷的雨幕,奔向不可知的远方。
马身线条流畅,肌肉贲张,充满了动感的力量。唯独那双眼睛的位置,是两个深陷下去的空洞,漆黑一片,等待着点睛之笔。
瘸叔不知何时又来了,倚在门框上,那只独眼死死盯着案上的纸马,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
他那只完好的手,无意识地搓着裤缝,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一个字也没吐出来。瞎婆也拄着拐杖站在门口,空洞的眼窝对着纸马的方向,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敬畏的茫然。
爷爷的烟锅早已熄灭。他佝偻着背,走到纸马前,伸出粗糙如树皮的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难以言喻的重量,轻轻拂过马鬃那乌黑发亮的鬃毛。指尖传来纸张特有的冰凉触感。
他收回手,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沉重得像是要吸尽整个铺子里的空气,然后才看向七童。
“七童,”爷爷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这马……扎得极好。好得……过了。”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但你要记住,爷爷的话。纸扎匠,童子不点睛。这是……规矩。是……活人跟死人之间,最后的那道线。”
他的目光紧紧锁住七童,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和一种近乎哀求的意味,“这马,留着。等……等你大了,过了童子关,爷爷教你点睛的法门。”
七童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爷爷,清澈得能映出爷爷眼中深沉的恐惧。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伸出小手,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纸马冰凉光滑的额头。
那匹无声的骏马,空洞的眼窝似乎正“回望”着他,那深陷的黑暗里,仿佛有无声的呼唤在回荡。心底有个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迫切,像被春雨催发的野草,疯狂地滋长、蔓延,顶得他心口发疼。
子时。
雨不知何时停了。天地间一片死寂,连风都似乎凝固了。惨淡的月光终于艰难地撕开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清辉,冰冷地涂抹在荒凉的乱葬岗上。
大大小小的坟包像大地隆起的疮疤,歪斜的墓碑如同折断的骨头,在朦胧月色下投下扭曲怪诞的黑影。湿漉漉的野草和裸露的泥地吸饱了雨水,踩上去发出“噗叽噗叽”令人牙酸的声音,每一步都像踏在冰冷的腐肉上。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腐烂植物沤烂的气味,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属于死亡的、难以名状的阴冷气息,丝丝缕缕地钻进人的骨头缝里。
七童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乱葬岗边缘。他穿着单薄的夹袄,怀里紧紧抱着那匹纸马。月光落在他脸上,小脸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只有那双眼睛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光芒。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湿滑的泥泞和坟冢间穿行,最终停在一座最大的、几乎被荒草淹没的老坟前。坟前歪倒着一块残破的石碑,上面的字迹早已被岁月和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
他小心翼翼地将纸马放在湿冷的泥地上。雪白的马身在惨淡的月光下,白得刺眼,像一团凝固的幽灵。漆黑的鬃毛在夜风中似乎无风自动,透着一股森然的灵性。
七童跪在冰冷的泥泞里,毫不犹豫地抬起右手,张开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口咬在自己的食指指腹上!
尖锐的剧痛瞬间炸开,他小小的身子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一股温热的、带着铁锈腥甜味的液体立刻涌了出来。他死死咬着牙,忍着钻心的疼,将涌血的指尖,颤巍巍地伸向纸马那双深陷的、空洞的眼窝。
血珠,鲜红、滚烫,带着生命独有的气息,滴落在纸马左眼漆黑的空洞里。
“滋……”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无比的声响,仿佛烧红的烙铁猝然浸入冰水。那滴殷红的血珠,竟没有洇开,而是像一颗活物般,在纸面上微微滚动了一下,旋即像被无形的力量猛地吸了进去!
瞬间,那漆黑的空洞深处,一点猩红的光芒猛地亮起!如同深埋地底的血色宝石骤然出土,妖异、冰冷,带着一种洞穿阴阳的邪魅!那红光一闪而逝,只留下一个凝固的、猩红的瞳孔,死死地“盯”着前方无尽的黑暗。
七童毫不犹豫,又将血淋淋的指尖,移向纸马的右眼。
“住手——!!!”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如同垂死野兽的哀鸣,撕裂了死寂的坟场!是爷爷的声音!那声音里充满了无法形容的惊骇、绝望和一种天塌地陷般的恐惧!
陈三更的身影从远处的一个坟包后踉跄着冲出。他跑得那样急,那样不顾一切,仿佛身后有厉鬼在追索。
他从未跑得如此快过,快得那条瘸腿几乎跟不上,整个身体扭曲着向前扑跌,溅起大片的泥浆,狼狈得如同一个被扯断了线的破旧木偶。
月光照在他脸上,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变形,惨白如纸,眼中是彻底破碎的光芒。
晚了。
七童染血的指尖,已然点在了纸马右眼的空洞之上。
“嗤——”
同样的轻响。第二点猩红的光芒骤然亮起!
就在那两点猩红完全成型的刹那——
“唏律律——!!!”
一声高亢、嘹亮、撕裂灵魂般的马嘶,毫无征兆地冲天而起!那声音绝非纸扎的死物所能发出,它充满了金属般的穿透力,带着一种来自九幽地底的阴寒暴烈!声音震得周围的坟茔都在簌簌发抖,震得七童耳膜嗡嗡作响,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纸马,那匹由竹篾和纸张扎成的马,活了!
它那雪白的身躯在惨淡月光下猛地一抖,仿佛挣脱了无形的枷锁,一股森寒刺骨、令人血液冻结的气息轰然爆发!它前蹄高高扬起,又重重踏下!
“轰!”
脚下的泥泞大地,竟如同脆弱的冰面般轰然塌陷!一个深不见底、边缘光滑得诡异的漆黑洞口凭空出现,洞口边缘没有泥土翻卷,只有纯粹的、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阴冷彻骨的寒气如同实质的冰针,从洞中狂涌而出!
纸马驮着七童,没有丝毫犹豫,如同离弦之血箭,一头扎进了那无底的黑暗深渊!
“七童——!!!”
爷爷陈三更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不似人声的惨嚎。他用尽了毕生的力气,连滚带爬地扑到那正在急速合拢的黑色洞口边缘。他枯瘦如柴的手,只来得及徒劳地伸向那片急速缩小的黑暗,指尖离那洞口仅剩寸许!
“噗!”
一声轻响,仿佛烛火熄灭。那诡异的黑洞彻底消失。原地只留下一个浅浅的、被踩踏过的泥泞印子,以及……几片被某种力量瞬间点燃、正化作苍白飞灰的纸屑,无声地飘落。
爷爷的手僵在半空,保持着向前抓捞的姿势。他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轰然瘫倒在冰冷刺骨的泥浆里。
浑浊的老泪,混着泥水,肆无忌惮地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冲刷。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抽气声,却再也喊不出一个字。巨大的、冰冷的绝望,像这坟场的黑夜,瞬间将他彻底吞没。
死寂。比之前更深沉、更彻底的死寂笼罩了乱葬岗。
然而,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深处——
一个冰冷、漠然、毫无人类情感的声音,仿佛穿透了厚重的土层,又像是直接在灵魂深处响起,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勾魂夺魄的寒意,清晰地回荡在瘫软如泥的陈三更耳边,也回荡在这片埋葬着无数枯骨的荒凉之地:
“陈家七童,阴曹点卯……”
声音未落,紧随其后响起的,是一阵清晰无比的、毛笔在某种坚硬而古老的纸张上快速书写的“沙沙”声。那声音单调、规律,却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判决生死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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