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
如同绷紧的弓弦,又如同暴风雨前死寂的闷热。整个京城,似乎都笼罩在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抑之中。坊间流言蜚语如同野草般疯长,朝堂之上更是暗流汹涌。关于国库亏空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终究还是从某些隐秘的渠道泄露了出去,虽然语焉不详,但那“危在旦夕”的恐慌感,却如同瘟疫般悄然蔓延。勋贵、官员、豪商,人人自危,目光都死死盯住了那扇紧闭的宫门,等待着即将到来的雷霆。
第四日,晨钟破晓,风雪稍歇。含元殿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巨大殿门,在沉重的机括声中,轰然洞开!
百官依序鱼贯而入,步履比往日更加沉重,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高踞于御座之上、身着玄底金纹十二章纹衮服的年轻帝王身上。他面容平静,无悲无喜,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殿内众生百态的惊惶与揣测。
“有本早奏,无事退朝。”秉笔太监尖细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短暂的沉默后,新任户部尚书陈文举,深吸一口气,排众而出,手捧一份厚厚的奏本,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又异常清晰:
“臣户部尚书陈文举,有本启奏!”
“讲。”萧景琰的声音平静无波。
“陛下!臣奉旨清查户部积弊,深感旧制崩坏,贪墨横行,国库空虚,已至倾覆之危!”陈文举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沉痛的控诉,“盐政之弊,尤为其甚!官商勾结,私盐泛滥,盐课十不存一,盐价高企,民怨沸腾!此乃国之巨蠹,社稷心腹之患!”
他猛地展开奏本,声音如同洪钟,响彻大殿:
“为解危局,廓清积弊,充盈国库,惠泽万民!臣与户部同僚殚精竭虑,拟定《盐铁漕运革新条陈》,恭请陛下圣裁!”
“呈上来。”萧景琰的声音依旧平静。
当那厚厚的奏本被内侍恭敬地捧上御案,萧景琰甚至没有翻开。他只是平静地扫视着下方神色各异的百官,淡淡开口:“陈卿所奏新法,事关国本,朕已览过。今日大朝,便议一议此事。诸卿,畅所欲言。”
“轰——!”
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冰水!短暂的死寂后,整个太和殿瞬间炸开了锅!
“新法?盐铁漕运革新?!”
“国库当真空虚至此?!”
“户部意欲何为?!”
惊疑、恐惧、愤怒、茫然……种种情绪交织爆发,殿内瞬间一片哗然!
“肃静!”殿前御史的厉喝勉强压下了喧嚣,但那份压抑的躁动却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在每一个官员心中翻腾。
终于,一个须发皆白、身着紫袍的老臣,颤巍巍地出列,正是以守旧刻板着称的礼部尚书周廷儒。他脸色涨红,声音因激动而发颤:
“陛下!祖宗之法不可变!盐铁之利,国之根本,自有成规!岂能因一时之困,便行此……此闻所未闻之策?‘盐引期货’?‘专营牌照’?‘交易所’?此皆商贾投机钻营之术,岂能登庙堂之大雅?若行此法,官盐之权柄旁落商贾,国将不国!礼崩乐坏,秩序何存?臣……臣万死不敢苟同!”他激动得须发戟张,几乎要跪地痛哭。
周廷儒的话,如同点燃了导火索!立刻有数名清流御史和保守派官员纷纷出列附和:
“周老大人所言极是!盐政关乎社稷根本,岂能儿戏?”
“期货?牌照?此非鼓励囤积居奇、操纵市价乎?最终受苦的,还是黎民百姓!”
“国库空虚,当从长计议!裁撤冗员,厉行节俭,方为正道!岂能饮鸩止渴,行此商贾之道?”
“臣附议!此策荒诞不经,恐遗祸无穷!请陛下三思!”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矛头直指新法核心,充满了对祖宗成法的盲目维护和对未知变革的极度恐惧。
面对这汹涌的反对声浪,陈文举脸色发白,额头冷汗涔涔。他正欲开口辩解,却见萧景琰微微抬了抬手。
所有的声音瞬间戛然而止!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百官的目光,再次惊恐地汇聚到御座之上。
萧景琰缓缓站起身。玄色衮服上的金线在殿内烛火下流淌着冰冷的光泽。他没有看那些激动反对的老臣,目光反而投向了一直沉默、眼神闪烁的勋贵集团代表——武安侯郑铎,以及几位江南籍贯、背后站着豪强影子的官员。
“郑侯。”萧景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朕记得,永平初年,令尊武安伯,也曾力主改革北疆马政,废弃旧制,引入边贸,以茶易马。当时,朝中反对之声,恐比如今更甚吧?”
武安侯郑铎身体猛地一僵!脸上瞬间闪过一丝错愕和慌乱!他没想到皇帝会突然提起他父亲这段几乎被遗忘的往事!那是先帝朝初期,他父亲顶着巨大压力推行的政策,虽最终未能彻底成功,但也为朝廷节省了大量军费开支。
“陛……陛下圣明,确……确有此事。”郑铎艰难地开口,不知皇帝意欲何为。
“先帝曾言,”萧景琰的目光扫过那些刚刚还在高喊“祖宗之法不可变”的官员,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法无定法,唯时唯势!若祖宗之法皆不可变,那我大晟如今,是否还应效仿太祖开国之初,以物易物?是否还应沿用前朝崩坏之军制?”
他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惊雷炸响:
“今日国库空虚,蠹虫丛生,盐政糜烂,民怨沸腾!尔等口口声声祖宗之法,可这祖宗之法,可曾挡住钱益谦贪墨五百万两?!可曾挡住李震谋逆?!可曾挡住北狄铁蹄践踏我边关?!可曾挡住国库里那区区一百三十七万两存银?!”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官员的心头!尤其是最后那个触目惊心的数字,如同公开处刑,让所有人心胆俱裂!反对声浪瞬间被这赤裸裸的现实和帝王的威压碾得粉碎!
萧景琰不再理会那些面如土色的保守派,目光锐利如刀,直刺武安侯郑铎等勋贵和江南官员:
“新法若行,盐引专营牌照,价高者得!此乃泼天富贵!江南豪商巨贾,累世勋贵之家,坐拥金山银海,世代经营盐铁漕运,根深蒂固!论财力,论人脉,论对盐务之熟稔,天下何人能及?”
他微微向前倾身,声音带着一种诱惑与冰冷交织的魔力:
“尔等……当真甘心将这未来掌控天下盐利之权柄,这足以富可敌国之巨财,拱手让于他人?让于那些……或许根基尚浅,却敢于一搏的新贵?”
轰!
萧景琰的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瞬间在勋贵和江南官员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是啊!新法虽然惊世骇俗,但……牌照是竞拍!价高者得!拼的就是财力和背景!论财力,谁能比得过他们这些累世积累的勋贵和江南豪强?论背景……只要操作得当,这新法,岂不是为他们量身定做的、垄断未来盐利的通天阶梯?!
巨大的利益诱惑,瞬间冲垮了原本对新法未知的恐惧和对变革的抵触!武安侯郑铎的眼神骤然变得炽热起来!他身边几位江南籍贯的官员,更是呼吸急促,彼此交换着眼色,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贪婪与野心!
“陛下!”一位素来与江南盐商关系密切的工部侍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出列,声音带着一丝谄媚和急切,“陈尚书新法,虽看似新奇,然细究其理,实乃廓清积弊、开源固本之良策!‘期货盐引’可预筹国用,‘专营牌照’可择贤而任,‘引价分离’可活络流通!臣以为,此策大善!当速行之!”
“臣附议!”另一位勋贵立刻跟上,“旧盐政积重难返,非雷霆手段无以革新!新法虽涉商贾,然盐利终归朝廷掌控!牌照竞拍,更显公平!朝廷得巨资解困,富商得专营之利,实乃双赢!”
风向,瞬间逆转!
周廷儒等保守派老臣目瞪口呆地看着刚才还和自己一起反对的同僚,此刻竟争先恐后地为新法摇旗呐喊!他们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那些“见利忘义”之辈:“你……你们!国之大政,岂能……岂能沦为商贾竞利之场?!斯文扫地!斯文扫地啊!”
然而,他们的声音在巨大的利益诱惑和帝王冰冷的威压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越来越多的官员,尤其是那些背后有豪强支持的、或者本身就想在新法中分一杯羹的,纷纷开始转变口风,为新法寻找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
“肃静!”萧景琰再次开口,压下了殿内的嘈杂。他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已然分裂的百官,最终落在了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周廷儒等人身上。
“周卿忧国忧民,朕心甚慰。”萧景琰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若祖宗之法能解今日之困,朕又何须行此变革?”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不容置疑:
“朕意已决!”
“《盐铁漕运革新条陈》,即日昭告天下,颁行实施!”
“着户部即刻成立‘盐引清吏司’,沈砚清擢升郎中,全权负责新盐引印制、登记、交易所筹建事宜!陈文举总领全局!”
“着都察院、刑部、暗影卫,即刻组建‘盐铁漕运稽查处’,赵冲总领!赐金牌,先斩后奏!严查私盐,打击奸商,追缴积欠!凡有阻挠新法者,无论勋贵豪强,严惩不贷!”
“诏令天下:两淮、长芦、河东三大盐场,未来三年期货盐引专营牌照,定于一月后,于京城‘盐引交易所公开竞拍!细则由户部另行颁布!”
“另,江南诸州积欠朝廷税赋之豪强士绅商贾,凡于新法推行后三月内,主动缴纳所欠五成,并认购‘皇家建设债劵’者,余欠特赦!逾期不缴者,严惩!”
一道道旨意,如同九天落下的铡刀,又如同开启宝库的钥匙,带着冷酷无情的法则和足以让人疯狂的财富诱惑,清晰地传遍太和殿的每一个角落!
反对的声音彻底被淹没。周廷儒老脸灰败,颓然退回班列,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武安侯郑铎等人则眼神炽热,已经开始在心中盘算着如何调集家族财力,争夺那足以奠定未来百年基业的专营牌照!
“退朝。”萧景琰不再多言,拂袖起身。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一次的山呼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响亮,却也更加复杂。充满了敬畏、恐惧、贪婪、期待……种种难以言喻的情绪。
萧景琰的身影消失在御座之后的屏风。
含元殿内,只剩下嗡嗡的议论声和无数道闪烁不定、充满了算计的目光。
新法的惊雷已然炸响!
那名为“盐引期货”的滔天巨浪,裹挟着足以颠覆旧有秩序的财富力量和无形的血腥杀机,正从这帝国的权力中心,向着富庶的江南,向着每一个嗅到金钱气息的角落,汹涌澎湃地席卷而去!
帝国的棋局,在肃清权臣、血洗朝堂之后,已然跳出了刀光剑影的范畴,进入了另一个更加诡谲莫测、却也更加波澜壮阔的——资本的深海!
而执棋者那双翻云覆雨的手,已悄然落下第一枚,足以搅动天下风云的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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