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止是会心一笑啊……”郑硕的声音忽然低沉了些，他身体自然地向前微倾，那双平时看似平和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紧紧锁住洪金宝的视线，仿佛要‘刺’进他的心底。
“那一场‘腊肠比剑’，依我看，可以说是整部电影的最佳画，龙，点，睛，之，笔。”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六个字的读音，一字一顿。
“现在全香港，上到写字楼的白领，下到码头扛活的工人，茶余饭后谁不记得、不学一下那两下子？
这种能把最普通的市井智慧、生活物件信手拈来，巧妙融入类型片框架里面，还能产生如此强烈喜剧效果的巧思和创新，绝对不是普通的武术指导能够想像出来的。”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深沉而充满引导性：“洪师傅，你是一个有才情和大格局的人。
你的能力，绝对不应该只局限于听导演的号令，设计那么几场漂亮的打斗场面那么简单。”
这话看似将洪金宝捧到极高的位置，实则暗藏机锋，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轻轻划开了洪金宝内心深处那份被日常武指工作所压抑、却始终未曾熄灭的野心与抱负——
他洪金宝，师承于占元，在京剧戏班和电影圈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带领着从元家班出来的一众师兄弟。
在片场调度、动作设计、乃至喜剧节奏把握上都有着丰富的经验和自己的想法。
他洪金宝又何尝甘心永远只做一个听命于导演、负责“打打杀杀”环节的武指呢？
他渴望的是像张彻、像李翰祥、甚至像眼前的郑硕和邹文怀那样，能够完全掌控一个剧组。
从故事、表演到风格全面贯彻自己意志，拍出真正烙有“洪金宝”印记的作品！
郑硕这番话，正是精准地戳中了他这个痒处。
洪金宝握着茶杯的手不易察觉地紧了一下，眼神中闪过一丝被说中心事的波动，但随即被他用大笑掩饰过去：
“哈哈哈，郑生您这话说的，我就是一个粗人，能打好、设计好动作，让观众看得开心，我就心满意足啦！”
洪金宝又端起杯子又喝了一口冻柠茶，目光看向窗外繁华的弥敦道，显然有在认真思考郑硕刚刚说出来的提议。
此刻，钢琴曲恰好换了一首更轻快的曲子，音乐流淌在两人之间。
郑硕也重新端起了自己那杯已经微凉的红茶，轻轻呷了一口，他知道，种子已经播下，现在需要给眼前这位“动作巨星”一些时间去消化和权衡。
而洪金宝的那番掩饰之辞，在郑硕看来恰恰印证了他内心的波澜。
陈自强一直安静地坐在稍靠后的位置，小口啜饮着咖啡，仿佛只是个旁听者。
就在郑硕那番“画龙点睛”的评价让洪马宝神情微动、气氛变得有些微妙的当口。
他适时地、用一种聊家常般的平淡语气，自然而然地接过了话头，仿佛只是随口分享一个业内的寻常消息：
“嗯，老板说得在理。洪师傅的才华，圈内是有目共睹的。”
他先肯定了一句，然后话锋看似随意地一转：“不过，我最近听说，嘉禾邹先生和何先生他们今年的战略重心。
好像更偏向于和澳大利亚那边公司的合作，集中资源为王羽大哥量身打造那部跨国制作《直捣黄龙》上。
听说光是预算就是一个天文数字，完全是按照打开国际市场的规格来做的。”
他轻轻放下咖啡杯，发出细微的清脆声响，目光平和地看向洪金宝，语气里不带任何评判，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所以啊，像洪师傅您这样有想法、有创意的实力派，在现有的大框架下，想要完全按照自己的思路，搞点不一样的新尝试，恐怕……确实还需要等待合适的时机，和那么一点运气才行。
毕竟，公司的资源总是有限的，要优先保障‘重点项目’的嘛。”
这番话，表面上是客观分析嘉禾当前的战略布局，语气平和得像是在讨论天气，但落在洪金宝耳中，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一样敲打在他心里。
陈自强轻描淡写点出的“王羽”、“澳大利亚合作”、“《直捣黄龙》大制作”、“公司资源有限”、“优先保障重点项目”这些关键词，迅速在他的脑海里拼凑出的是一幅清晰的图景：
在嘉禾，他洪金宝即便再有想法，目前也只能排在王羽这类被视为具有国际票房号召力的“一哥”之后——所能获得的资源和支持是有限的。
他这个龙虎武师的想法在嘉禾当前追求大制作、国际化的战略下……
并不重要！！！
这番话看似简单的闲聊，实则是精准地指出了洪金宝在嘉禾体系内可能面临的现实瓶颈和上升天花板。
他洪金宝该认真考虑一下该在哪里才有可能，可以更好地实现自己的目标了。
陈自强说完，便不再多言，只是平静地拿起咖啡杯又喝了一口，将谈话的主导权交回给自己的老板。
但他播下的这颗关于“资源倾斜”和“发展局限”的种子，已经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洪金宝的心湖上，泛起了涟漪。
咖啡厅里，钢琴曲依旧悠扬，但三人之间的空气里，已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关乎未来抉择的凝重。
洪金宝那只厚实、指节粗大的手，在端起精巧的瓷杯的时候，几不可察地微微顿了一下。
他随即像是为了掩饰这瞬间的失态，仰头大口喝掉了半杯已经温吞的冻柠茶，借由这个动作，迅速收敛了脸上可能泄露的情绪变化。
他洪金宝在片场和江湖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哪里会听不出陈自强那番看似闲聊背后的弦外之音？
嘉禾确实待他不薄，邹文怀先生也给了他机会，让他从武指慢慢站稳脚跟，赚到了钱。
但嘉禾这艘大船上，掌舵的终究是邹文怀、何冠昌那些大佬。
论资排辈，这是行内的规矩！
好的资源、大的投资，自然优先倾斜给已经成名成腕的导演，比如正在全力运作跨国大制作《直捣黄龙》的王羽。
他洪金宝，一个武行出身、靠拳头和身手打拼上来的人，要想完全跳出“武指”的框框，独立执掌一部有分量、有大投资、能完全体现自己想法的大戏，谈何容易？
这其中的门槛和无形壁垒，他心知肚明。
这念头一起，不久前在马来西亚热带雨林里拍戏的艰苦记忆猛地涌上心头——
闷热潮湿、毒蚊虫蚁叮咬得浑身是包，甚至化脓，为了一个惊险镜头差点从高处摔下。
那种为了在行业里挣一口饭、搏一个出头机会而近乎拼命的感觉，瞬间变得无比清晰。
正是这种在底层挣扎、渴望出人头地的经历，让他对每一个可能改变命运的机会都格外敏感，也格外珍惜。
此刻，郑硕这番毫不掩饰的赏识，以及陈自强旁敲侧击点出的嘉禾内部资源分配的现实，就像一道强烈的探照灯光，猛地照进了他心底那片一直压抑着的、对更大创作自主权和话语权渴望的阴影地带。
这让他心脏不由自主地加速跳动，一股混合着兴奋与野心的热流在胸腔里窜动。
能有一个独具慧眼、且似乎手握资源和支持的老板，愿意给自己更大的舞台……
这诱惑太大了！！！
然而，常年摸爬滚打练就的本能，又让他几乎在同一时间绷紧了神经。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这个道理他比谁都懂。郑硕如此纡尊降贵，在这个地方，用这种方式向他示好，所图必然不小。
这“好”，不是轻易能接的，后面必然连着沉重的期望和代价。
是继续在嘉禾这棵大树下，按部就班等待或许渺茫的机会；
还是冒险抓住郑硕抛来的这根看起来充满诱惑、却前途未卜的橄榄枝？
这个抉择，重重地压在了他的心上。
他放下茶杯，杯底与碟子发出一声轻响，脸上虽然还挂着豪爽的笑容，但眼神深处，已是一片波澜汹涌的权衡与较量。
郑硕将洪金宝方才所有细微的反应——那端茶时一瞬间的停顿；
那借大口喝茶掩饰的神情变化；
那眼神中一闪而过的灼热与随即升起的警惕都清晰地看在了眼里。
他知道，火候已经到了，再绕弯子就是浪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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