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的暴雨，来得猛烈，去得也快。如同一个脾气暴躁的巨人，在发泄完所有的怒火后，便偃旗息鼓，只留下满地的狼藉和空气中弥漫的、湿漉漉的土腥气。阳光重新穿透稀疏的云层，洒在滴着水珠的芭蕉叶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芒，试图驱散之前的阴霾。
但疗养院某间办公室内的阴霾，却沉重得无法被阳光穿透。
方清河坐在椅子上，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那两份来自江北的文件，如同两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意识里，留下难以磨灭的焦灼痕迹。桌上的电话响过几次，护士送来过需要签字的单据，他都机械地处理了，但灵魂仿佛已经抽离，悬浮在半空，冷眼看着这具躯壳履行着日常的职责。
隐瞒，还是告知？
这两个选择，如同两条布满荆棘的道路，无论踏上哪一条，都注定鲜血淋漓。
他反复拿起那封单方面的婚书，看着上面并排的名字和那枚刺目的帅印。顾长钧的意图赤裸而清晰——他要以这种不容置疑的方式，宣告所有权，斩断沈如晦所有其他的可能性，将她永久地、合法地捆绑在他的战车之上。这无关爱情，甚至超越了普通的占有欲，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混合着愧疚、偏执和权力炫耀的疯狂。
如果将这个“名分”砸到沈如晦面前，方清河几乎可以预见那场景——那刚刚因为身体极度虚弱而暂时沉寂的恐惧和绝望，会以怎样毁灭性的姿态再次爆发？她可能会彻底疯癫，可能会伤害自己，甚至……可能会选择带着这个不被期待的孩子，一同走向毁灭。他不能冒这个险。绝对不能。
那么，隐瞒？
用谎言，为她构筑一个看似平静的假象？可这谎言能维持多久？顾长钧既然走出了这一步，就意味着他绝不会让沈如晦长久地游离于他的掌控之外。迟早，这纸婚书和声明的存在，会以更残酷的方式被她知晓。到那时，她不仅会承受事实本身的打击，还会承受被信任之人欺骗的双重背叛。那种伤害，或许同样致命。
方清河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和无力。他是一名医生，他的武器是知识、技术和仁心，但在顾长钧这种绝对的实力和毫不讲理的强权面前，他所有的武器都显得如此苍白。
不知在办公室里枯坐了多久，直到窗外的阳光开始变得柔和，染上了黄昏的色彩。方清河终于缓缓站起身。他走到保险柜前，动作有些僵硬地将那两份文件锁了进去，仿佛要将那个来自江北的、冰冷残酷的世界暂时封存。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和平常一样温和、镇定。他不能带着任何异样去见她。
他推开沈如晦病房的门。她依旧维持着之前的姿势，蜷缩在床角，像一个失去灵魂的精致人偶。护士刚刚给她换过营养液，透明的液体正一滴一滴，缓慢地流入她青筋微显的手背。
“如晦。”方清河走到床边，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他惯有的、令人安心的温和，“今天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沈如晦没有反应，眼神依旧空洞。
方清河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没有急着追问。他只是静静地陪着她，看着窗外被雨水洗刷后格外翠绿的庭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仿佛不经意地开口，语气自然得像是在聊家常：
“今天收到江北那边的一些例行公文。”他刻意避开了“顾长钧”的名字，用了模糊的指代，“主要是关于……确认你在这里接受治疗的身份和权益保障问题。那边……做了一些法律上的备案程序。”
他感觉到沈如晦的身体几不可查地绷紧了一瞬，虽然她依旧没有看他，但那细微的反应表明，她在听。
方清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他努力维持着语调的平稳，继续说道：“这些程序……主要是为了确保你和……和孩子的安全，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是从外部层面提供的一种……保护。”他艰难地选择着词汇，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你知道，有些事情，需要一些形式上的东西，才能堵住某些人的嘴，让外界无法干涉。”
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她的反应。沈如晦依旧沉默，但呼吸似乎稍微急促了一些。
“所以，你不用担心。”方清河加重了语气，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肯定，“所有这些安排，其核心目的，都是为了让你能在这里，安心地、不受打扰地休养和治疗。没有任何其他含义，也不会改变任何现状。你在这里是安全的，是自由的，一切决定，最终仍然取决于你自己的意愿和身体状况。”
他说完了。一番话，半真半假，将那份单方面婚书和血脉声明，扭曲成了“法律备案程序”和“权益保障”，将顾长钧赤裸的占有欲，粉饰成了“外部保护”和“避免麻烦”。这是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用温和的语气包裹着，试图给她喂下一颗裹着糖衣的、延缓发作的毒药。
病房里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营养液滴落的微弱声响。
许久，久到方清河几乎以为她根本没有听进去，或者再次陷入了自己的世界时，沈如晦却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但那确实是一个回应。
她没有追问细节，没有表现出激烈的情绪，只是用这种沉默的方式，接受了他给出的、这个被严重简化和平静化了的“解释”。
方清河提到嗓子眼的心，缓缓落回了原地，却沉甸甸的，没有丝毫轻松。他没有感到欺骗成功的庆幸，只有一种深沉的悲哀和负罪感。
她信了他。
或者说，她脆弱的精神，本能地抓住了这根看似合理的、能暂时缓解她巨大恐惧的浮木。她宁愿相信这是一个与她无关的、外部的“程序”，也不愿去触碰其下可能隐藏的、更加可怕的真相。
谎言，在此刻，竟然散发出了一种诡异的、维持表面平静的“温度”。
方清河看着她重新归于沉寂的侧脸，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平静。谎言构筑的堤坝，随时可能被真相的洪流冲垮。而他，这个编织谎言的人，届时又将如何自处？
他轻轻叹了口气，替她掖了掖被角，低声道：“好好休息，别想太多。一切……有我在。”
这句话，此刻听起来，却显得如此苍白和讽刺。他究竟是在保护她，还是在……一步步地将她推向更深的陷阱？
方清河带着满心的沉重，默默退出了病房。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充满了迷茫和不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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