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钧在那句“可惜你不是他”的冰锥刺入心脏后，有整整三日未曾踏入主院。
不是恼怒，也非负气，而是一种深切的、几乎将他吞噬的无力和茫然。他独自待在书房，处理军务到深夜，却常常对着一份文件良久不动。眼前浮现的，总是沈如晦那双带着悲凉笑意和清晰嘲弄的眼睛。她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审判，将他所有试图弥补的举动，都钉死在了“徒劳”的十字架上。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有些伤痕，并非时间与悔恨所能抚平；有些错过，也并非强求与执着能够挽回。他与她之间，隔着的不再是苏婉卿，不再是误会，甚至不再是那个远在南洋的陆文清，而是他自己一手造就的、无法逆转的过去。
然而，就在他几乎要被这种绝望淹没时，第四日黄昏，亲卫来报，说少夫人今日精神尚可，晚膳多用了几口清粥，还主动问起……后院那些红豆树苗，能否熬过这倒春寒。
这细微的、几乎算不上关心的询问，像一丝微弱的光，骤然照进了顾长钧沉郁的心底。她问了，她终究还是问了。哪怕只是出于对生命本身的怜悯，对那片因她而生的树林一丝微不足道的挂怀，也足以让他那颗濒临死寂的心，重新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立刻起身，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见她。但走到门口，他又猛地顿住。他不能像从前那样，带着一身不容置疑的气势闯入。他需要一种方式，一种更温和、更……平等的方式，去靠近她，去重新建立联系，哪怕只是极其脆弱的联系。
他沉吟片刻，目光落在书房角落那个紫砂陶茶炉上。他记得，她未出事前，是颇喜欢饮茶的，尤其爱那种清浅的、带着花果香气的茶。她曾说，茶能静心。
“去，”他低声吩咐侍立在旁的赵霆，“将我珍藏的那罐‘君山银针’取来，再备一套素净的白瓷茶具，送到主院……廊下。”
他选择了廊下。那里不是封闭的室内，空间开阔，有夜色与微风作为缓冲，或许能让她感觉不那么压抑和逼仄。
夜幕降临，帅府各处次第亮起灯火。主院廊庑下，也挂起了两盏暖黄色的防风灯，在微寒的春夜里，晕开两团柔和的光晕。一张小巧的红木茶桌被安置在美人靠旁，桌上，红泥小炉咕嘟咕嘟地煮着水，白瓷茶具莹润剔透，那罐珍贵的“君山银针”已然开启，散发出清雅的香气。
顾长钧没有穿军装，换了一身深蓝色的家常锦袍，少了几分平日的凛冽，多了几分罕见的温文。他坐在茶桌一侧，耐心地看着炉火，等待着。
脚步声轻轻响起。
小荷扶着沈如晦，从内室走了出来。她依旧裹着厚厚的狐裘，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是清明的。她看到了廊下的布置，看到了茶桌旁的那个身影，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顾长钧抬起头，目光与她相遇。他没有起身，也没有像往常那样急切地迎上去，只是用一种尽可能平和的、不带压迫感的语气，轻声开口，仿佛怕惊扰了这夜色：
“如晦……今夜月色尚可，我煮了茶，”他顿了顿，指向对面的空位，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和试探，“你……可愿坐下，饮一杯？”
这是一个邀请。一个不同于命令，不同于强求，带着尊重和等待她回应的邀请。
沈如晦站在廊下入口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她看着那氤氲着热气的茶炉，看着那套素雅的白瓷茶具，最后，目光落在那个坐在光晕里，似乎努力收敛了所有锋芒的男人身上。
她沉默着。夜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带来庭院里湿润的泥土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远处红豆林的草木清苦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
顾长钧的心，随着她沉默的每一秒，一点点沉下去。他几乎以为，她还是会拒绝，会转身离开，将他和这精心准备的茶局，一同抛在这冰冷的夜色里。
然而，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期待时，他看到，沈如晦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那动作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落在紧紧盯着她的顾长钧眼中，却无疑是一道赦令。
她同意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在小荷的搀扶下，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到茶桌旁，在他对面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她依旧没有看他，目光低垂，落在自己交叠放在膝上的、纤细的手指上。
顾长钧强压下心头的悸动与狂喜，生怕一丝多余的情绪都会将她惊走。他不再多言，专注地开始沏茶。烫杯，置茶，洗茶，冲泡……他的动作算不上多么优雅娴熟，带着军人的利落，却也足够认真小心。温热的水流冲入白瓷盖碗，茶叶在水中舒展翻滚，散发出更加浓郁沁人的香气。
他将一盏澄清透亮、茶毫浮动的茶汤，轻轻推至她的面前。
“小心烫。”他低声道。
沈如晦看着眼前那盏茶。白瓷映着淡黄的茶汤，灯光下，氤氲的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她的视线。那茶香钻入鼻尖，是记忆里熟悉的味道，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她迟疑着，终于缓缓抬起手，用指尖触碰了一下温热的杯壁，然后，小心翼翼地捧起了那盏茶。
她没有立刻饮用，只是捧着，感受着那透过瓷壁传来的、恰到好处的温暖，一点点驱散她指尖的冰凉。
顾长钧也捧起了自己那盏茶，他没有催促，也没有试图寻找话题，只是陪着她，静静地坐在灯下，坐在夜色里，听着炉火轻微的哔剥声，感受着这来之不易的、近乎奢侈的平和时刻。
她终究，没有拒绝他的茶。这是否意味着，那坚冰铸就的心防，终于裂开了一道，允许一丝微光与暖意，透入？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此刻，灯下有她，有茶，有这沉默却不再令人窒息的相伴，于他而言，已是深渊之中，窥见的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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