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亭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雨水被屏障隔绝在外，只有模糊的哗啦声和风吹过树梢的呜咽传来，更衬得亭内一片死寂。
公孙章没有再催促，他给予陈胜足够的时间去消化、去思考。他相信，只要是有良知的人，在听过那些惨状、了解他的理念后，内心总会有所触动，甚至被说服。他期待地看着陈胜，等待着一个肯定的答复，或者至少是理念上的共鸣。
然而，他等来的，却是陈胜一声极其轻微、却沉重无比的叹息。
陈胜抬起头，目光并没有看向公孙章，而是投向了亭外那一片被雨水模糊的黑暗，他的声音很轻，仿佛自言自语，却又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这短短的八个字，如同八根冰冷而锋利的钢针，精准无比地刺入了公孙章的心脏最深处！
公孙章浑身猛地一颤，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刚才情绪激动时还要苍白！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一直沉浸在推行大道、打破轮回的宏大叙事里，思考着如何建立秩序、如何约束强者、如何实现理想……却偏偏忽略了，或者说下意识回避了最根本、也是最残酷的一点——无论成败，在这个过程中，付出最惨重代价的，永远是最底层的、如草芥般的普通百姓！
“兴”，或许是他的理想实现，但秩序的建立、强权的推翻，必然伴随着动荡和战争，百姓何辜？要承受这阵痛？
“亡”，自然是失败，那更是一切照旧甚至变本加厉，百姓依旧在水深火热中挣扎。
无论哪一种结局，苦的都是百姓。
陈胜这八个字，像一面冷酷的镜子，照出了他宏大理想背后可能隐藏的、血淋淋的代价。他那颗为了理想而炽热燃烧的心，仿佛被瞬间浸入了冰水之中，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所要走的这条路，脚下可能铺就的不是鲜花，而是无数无辜者的白骨。
凉亭内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重、压抑。
亭外的风雨似乎感应到了亭内凝重的气氛，开始变得狂躁起来。雨点变得更加密集猛烈，砸在无形的屏障上发出沉闷的噼啪声，狂风呼啸，吹得周围的树木剧烈摇晃，枝叶发出痛苦的呻吟。
在这愈演愈烈的风雨声中，公孙章缓缓地、极其艰难地重新抬起头。他的眼神经历了短暂的震惊、痛苦和迷茫后，最终却被一种更加决绝、甚至带着一丝悲壮的偏执所取代。
他的声音因为之前的激动和此刻的心绪而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风雨声：
“你说的对……或许无论成败，苦的都是百姓……这很残酷……”
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继续说道：“但是……我已经开始做了。从我知道那些惨状、决定接过前人火种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没有回头的选择了。”
他的目光变得空洞而坚定，仿佛在凝视着某个遥不可及却又必须抵达的终点：“即便这条路注定走不通，即便它最终被证明是一条绝路……我公孙章，也将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也许……会死很多人。”他承认了这一点，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却又异常冷酷，“也许死了很多人以后……我们也依然无法完成这件事，无法真正建立起你所说的、能避免‘兴百姓苦’的秩序。”
“但是——”他的声音猛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我就是要明知不可为而为！我就是要用我这残存的生命，去撞一撞这堵南墙！去试一试这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终我一生，都将为此而努力，至死方休！”
就在他话音刚落的刹那——
咔嚓——！！！
一道惨白刺眼的闪电如同巨斧般劈开漆黑的夜幕，瞬间将整个骸骨港照得亮如白昼！紧随其后的是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炸响！仿佛天公都在为这凡人的狂妄誓言而震怒！
耀眼的电光透过雨幕，清晰地照亮了凉亭内的三人：公孙章苍白而执拗的脸庞，叶明策沉默却坚定的身影，以及陈胜那写满了复杂震撼、无言以对的神情。
雷声滚滚而去，亭内只剩下公孙章那句“至死方休”的余音，混合着窗外狂躁的风雨声，久久回荡。
陈胜看着眼前这个仿佛要与整个天下为敌、甚至不惜赌上无数人性命的“痴人”，彻底失去了语言。他无法赞同，却也无法再轻易否定。
这一刻，他真正感受到了理想主义那足以焚毁一切、包括自身的可怕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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