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汉彰下意识地伸手去摸自己上衣的内兜,想掏出随身携带的钢笔和记事本。可摸遍了全身几个口袋,除了烟盒和火柴,空空如也。
他这才猛然想起,刚才从房间出来时,走得匆忙,随身带着的纸笔,都落在了饭店房间的床头柜上。
他无奈地抬起头,望向餐厅内。只见一个穿着白色制服、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华人服务生,正背对着他,在不远处的餐台边,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光可鉴人的玻璃杯,姿态悠闲,仿佛在从事一项高雅的艺术创作。
王汉彰吸了口气,用带着明显天津口音的官话,朝着那个服务生的背影,尽量客气地喊道:“waiter!劳驾,给我拿一支笔,还有几张信纸过来!”
王汉彰在火车上折腾了一天两宿,下车之后又马不停蹄的去了杜公馆。从天津出来时穿的那身棕色西装已经皱皱巴巴的不成样子,头发也是油腻不堪,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落魄的商人。
在上海滩,像他这种落魄之人随处可见。沧州饭店这种高档酒店之中的服务生又是习惯了看人下菜碟。所以,面对王汉彰的要求,那个服务生充耳不闻,反而转过身去。
王汉彰皱起了眉头,心中的焦躁和不快开始堆积。他提高了音量,再次喊道,语气已经带上了几分不悦:“服务生!听见没有?给我拿纸和笔过来!”
这一次,那个服务生终于有了反应。他极其缓慢地放下手中的杯子和擦布,仿佛完成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仪式,然后才不情不愿地转过身。他脸上没有任何服务行业应有的热情,反而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轻蔑与不耐烦。他上下打量了一下王汉彰那身皱巴巴的西装和略显狼狈的仪容,嘴角撇了一下,露出一丝讥诮。
他慢腾腾地走到餐台边,从一个抽屉里随意拿出一支廉价的铅笔和几张粗糙的便签纸,然后迈着四方步,踱到王汉彰的桌前。他既没有用托盘,也没有双手递上,而是就那么随手一丢,将铅笔和便签纸扔在了王汉彰面前的桌布上,发出“啪嗒”的轻响。
就在他转过身的同时,他用只有王汉彰能听到的、极其轻蔑的语调,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地道的上海俚语:“哼,洋盘……”
这句话,声音虽轻,却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地扎进了王汉彰的耳朵里!
王汉彰是什么人?是在天津卫码头刀口舔血、尸山血海里闯出来的角色!是执掌泰隆洋行、掌控南市兴业公司,跺跺脚天津卫也要颤三颤的枭雄!他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难听的话没听过?他当然明白“洋盘”这两个字背后所包含的极度鄙视和侮辱!
若在平时,以他的城府和身份,或许根本不会与这种看人下菜碟的小小服务生一般见识,那太掉价。但是,连日来的精神紧绷,南下旅途的疲惫劳顿,在杜公馆门前吃闭门羹的屈辱与失望,以及对天宝楼前途未卜的深深焦虑……所有这些负面情绪,早已像不断充气的气球,积压在他的胸腔里,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这个服务生这句轻飘飘的“洋盘”,就像一根尖刺,精准地戳破了这个已经膨胀到极致的气球!
“啪!”
一声脆响,打破了西餐厅故作矜持的宁静!
王汉彰猛地一掌拍在铺着雪白桌布的桌面上!力道之大,震得那杯冷咖啡剧烈晃动,褐色的液体溅了出来,污了洁白的桌布。那支刚被扔下的铅笔也跳了起来,滚落在地。
他“嚯”地站起身,动作迅猛如豹子!椅子腿与大理石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噪音。他双目圆睁,因为愤怒而布满了血丝,额角的青筋都蹦了起来。
他伸手指着那个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吓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后退了半步的服务生的鼻子,用字正腔圆、却充满了暴戾之气的上海话,厉声吼道:“册那!小瘪三!侬刚刚讲啥?有胆子侬再讲一趟看看!”
王汉彰的上海话,是跟赵若媚学的。赵若媚她二姨早年嫁到了上海,小学时每逢暑假,赵若媚都会到她二姨家住上一段时间,耳濡目染,说得一口流利的沪语。所以,他的上海话,根本听不出任何北方口音,纯正得让那服务生和周围的食客都为之愕然。
他这一声怒吼,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将整个西餐厅那种虚伪的宁静炸得粉碎!所有正在用餐、交谈的客人,无论中外,全都停下了动作,惊愕地、带着各种复杂神色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到了这个角落,聚焦到了这个突然爆发的、看似“落魄”的北方汉子身上。
那服务生根本没想到,这个看似落魄好欺的乡巴佬居然如此的硬气,而且能爆发出如此骇人的气势,更没想到他能说出一口如此地道、甚至带着几分市井悍气的上海话!
在短暂的错愕与惊慌之后,他意识到众目睽睽之下,自己不能露怯,否则以后在这餐厅里就别想抬头做人了。他强自镇定,色厉内荏地上前迈了一小步,看着暴怒如同雄狮般的王汉彰,硬着头皮开口问道:侬想哪能?
侬想哪能? 面对这个服务生毫无底气的反问,王汉彰怒极反笑,那笑声低沉而冰冷,充满了危险的气息。
他不再用上海话,而是换回了字正腔圆的天津话,高声骂道:我你妈打你个逼尅操的!
骂声未落,王汉彰身体比话语更快,左手如电般探出,一把就死死揪住了服务生白色制服的衣领,猛地往自己身前一带!
那服务生猝不及防,被他拽得一个趔趄,险些栽倒,脸上瞬间血色尽褪,只剩下惊恐。王汉彰右拳已然攥紧,骨节发出轻微的爆响,准备给这个狗眼看人低的势利眼家伙来点终生难忘的教训!
等一下!
就在王汉彰的拳头即将挥出的瞬间,一个陌生的、带着几分沉稳和气势的中年男声突然在不远处响起,打破了这一触即发的斗殴场面。
王汉彰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年纪约莫四五十岁、穿着藏青色长衫、面相精干的中年人,带着两个身形矫健、目光锐利的年轻小伙子,正快步朝着自己这边走过来。那两个年轻人虽然穿着普通的西装,但步履沉稳,眼神机警,一左一右隐隐护着中年人,腰间鼓鼓囊囊。一看便知是跑腿跟班兼保镖的角色。
餐厅里所有人的目光,又都从王汉彰和服务生身上,转移到了这新来的三人身上。气氛变得更加微妙和紧张。
等到那中年人走到近前,他先是目光平静地扫了一眼被王汉彰揪住衣领、动弹不得、吓得浑身发抖的服务生,然后又看向一脸戾气未消的王汉彰。
就看他不慌不忙,右手拢住左手手腕,胳膊肘微屈,对着王汉彰行了一个标准的青帮抱手礼,脸上带着一丝看似随和,实则意味深长的笑容,开口说道:敢问老大贵姓?
这句话一问出口,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滴入了一滴冷水。餐厅里那些原本只是看热闹的食客中,有几个似乎明白内情的,脸色顿时微微一变。
王汉彰心里更是如同明镜一般!对方这是在盘道,用的是青帮的切口!“贵姓”并非真的问你姓什么,而是在问你在帮不在帮。
如果答不上来,或者直接傻乎乎地说自己姓王,这就是在告诉对方,自己不是青帮中人,也就是所谓的“空子”!
在沧州饭店这种地方,一个“空子”闹事,对方又是明显在帮的人物,那接下来少不得要被“修理”一顿,甚至被扔进黄浦江汆馄饨!青帮在上海滩的势力,那可不是说着玩的!
可王汉彰岂是“空子”?他是正经八百的青帮‘通’字辈大佬!对青帮的种种规矩、切口、暗语,那是谙熟得很。他松开了那个狗眼看人低的服务生,脸上的暴怒之色也收敛了几分,换上了一副江湖人面对盘问时应有的、不卑不亢的神情。他也冲着对方行了一个标准的抱手礼,开口应对,声音沉稳有力:“好说,好说。在家姓潘,出门姓三槐!”
“在家姓潘”,指的是青帮供奉的三位祖师爷之一潘祖。出门姓三槐”,则是姓王的春点。这回答,明确无误地告诉对方:我是青帮自家兄弟。
听到王汉彰这流畅而准确的回应,餐厅之中那些懂行的看客,顿时把目光从冲突中心悄悄移开,转而低声交头接耳起来。
有几个胆子小的,生怕惹上江湖恩怨,直接站起身来,招呼服务生结账,匆匆离开了这是非之地。怪不得这个北方来的、看似落魄的汉子如此的嚣张强硬,原来他是青帮中人!
对面的那个中年人听到王汉彰的回答,眼中闪过一丝果然如此的神色,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点了点头,笑着说:“既然都是家门口的弟兄,那便是误会了。何必为了一个不长眼的下人动气?咱们借一步说话?”
王汉彰见对方态度客气,也便顺势下了台阶。他冷哼一声,瞪了那个服务生一眼。那服务生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连滚带爬地躲到一边,大气都不敢出。
王汉彰收起了桌上那张记录着演出信息的报纸,小心折好放入内兜,然后对那中年人说:“好啊,既然老大开口了,那就找个清静地方聊聊。” 说完,他看也不看那服务生,跟着这个中年人,在那两个年轻小伙子的左右伴随下,向餐厅外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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