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岚在食堂的第一天，是在一种近乎卑微的勤快中度过的。
她像是生怕做错一点事，说错一句话。
后厨的大师傅让她摘菜，她就坐在小马扎上，闷着头，手指飞快地将烂叶黄叶剔除得干干净净，菜梗收拾得整整齐齐，堆放在一旁的筐里，比谁都利索。
让她去擦洗灶台，她就挽起袖子，拿着抹布和碱粉，一点点将油污顽渍擦得锃亮，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也顾不上擦。
她很少说话，别人问一句她才答一句，声音总是轻轻的。
眼睛也不太敢直视人，尤其是看到那些穿着干部服或者大师傅白褂子的人，总是下意识地低下头。
休息的时候，别人聚在一起聊天说笑，她就一个人找个角落安静地待着，搓着洗得发白的手指。
但她的勤快和安静，还是被后厨不少人看在了眼里。
几个老师傅私下点头，觉得这新来的姑娘虽然看着怯生生的，但干活实在，不像有些小年轻那样偷奸耍滑。
下午临近下班时，食堂主任老马过来通知，晚上小食堂有招待任务，让后厨准备一桌，也让刘岚留下帮忙。
刘岚一听，顿时又紧张起来，反复在心里默记着大师傅交代的上菜顺序和注意事项。
华灯初上，小食堂的包间里灯火通明。
王水生陪着李怀德，以及几位外地来的兄弟厂领导觥筹交错。气氛热烈，烟雾缭绕。
刘岚和其他两个临时叫来帮忙的女工，负责端菜。
她深吸一口气，端着沉重的托盘，小心翼翼地走进包间。
她低着头，尽量不去看那些领导，按照练习好的，将一盘盘香气四溢的菜肴轻轻放在转盘上，动作略显僵硬，但还算稳妥。
放下菜，她立刻像受惊的小鹿一样，快步退出去，仿佛多待一秒都会窒息。
王水生坐在主位旁边，一边应付着酒局，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他注意到，当刘岚第三次端菜进来时，主位上的李怀德，目光似乎在她身上多停留了几秒。
那眼神里带着一种上位者特有的审视，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兴趣，就像看到一件新鲜却不起眼的小物件。
王水生心里咯噔一下。原着里李怀德和刘岚之间那点不清不楚的关系，难道这么早就开始萌芽了？
这是他们命运注定的羁绊，还是因为自己的出现产生了什么变数？
他面上不动声色，继续劝酒布菜，心里却留了意。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在王水生“山外青山楼外楼”、“领导喝酒要带头”等一系列组合拳下，桌上的宾客们一个个东倒西歪，说话舌头都大了。
李怀德也喝得满面红光，心情大好，看着王水生的眼神愈发满意。
终于，宴席散场。
王水生和李怀德一起，指挥着司机和秘书，将这些醉醺醺的领导挨个扶上车送走。忙活完这一通，夜已经深了。
李怀德拍了拍王水生的肩膀，打了个酒嗝：“水生，不错！今天又立功了！回去早点休息！”说完，自己也坐上车走了。
喧闹过后，小食堂变得格外安静，只剩下杯盘狼藉的桌子和弥漫的酒菜气味。
王水生觉得脑袋也有些发沉，他没急着走，返身回到空无一人的包间，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从兜里摸出烟盒，抖出一根“大前门”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
辛辣的烟雾吸入肺腑，再缓缓吐出，似乎才能驱散一些疲惫和酒意。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看着满桌的残羹剩饭，灯光下，那些吃剩的鸡鸭鱼肉、浸满油水的菜汤、咬了一口的白面馒头……与门外可能还在为一点棒子面发愁的普通家庭，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正抽着烟出神，包间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小脑袋怯生生地探了进来，是刘岚。
她看到王水生还在里面，似乎吓了一跳，想缩回去，又犹豫着小声开口：“王……王主任，这些……剩菜要收拾了吗？”
王水生回过神，掐灭烟头，点了点头：“收拾吧。弄干净点。”
“哎，好的。”刘岚应着，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开始默默收拾碗碟。
王水生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忙碌地将那些剩菜归拢到一起，动作小心，仿佛那些是什么珍贵的东西。
他忽然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剩下的这些，你没吃饭吧？都带回家去吧。”
刘岚的动作猛地顿住了，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看向王水生，眼睛瞪得大大的，以为自己听错了。
“放这儿明天也是倒泔水桶，可惜了。”王水生补充道，语气平淡，“找个东西装上，带走吧。”
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刘岚的脸上瞬间涌上激动和感激，嘴唇哆嗦着，连声道：“谢谢主任！谢谢王主任！谢谢……”
那些剩菜，虽然被翻动过，肉也不多了，但那些油汪汪的菜汤、剩下的炒菜底子、甚至那些被咬过的白面馒头，对于她和她那个困难的家庭来说，都是不敢想象的美味和油水！比很多人家正经做的饭都要好得多！
王水生没再说什么，站起身，拍了拍衣服：“收拾完把门锁好，早点回去。”
“哎！哎！我知道了主任！您慢走！”刘岚连声应着，看着王水生走出包间的背影，眼眶都有些发热。
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油腻的盘子，心里反复念叨着：这个王主任，看着年轻，但人真好……跟那些眼睛长在头顶上的领导不一样……
王水生走出小食堂，夜风一吹，酒意散了些。
他回头看了一眼亮着灯的窗口，知道刘岚正在里面欣喜又小心地收拾那些“珍贵”的残羹。
他叹了口气，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一点微不足道的“施舍”，就能换来如此真挚的感激。
这个时代，有些人光是活着，就已经用尽了全力。
他摇摇头，迈步融入夜色之中。
而对于刘岚来说，这个夜晚，因为一点剩菜和一个看似冷漠实则细微的关怀，变得有些不同了。
王水生“好人”的印象，在她心里悄然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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