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宁州衙前院内,一派前所未有的繁忙与喧嚣,却又奇异地透着一种井然有序的振奋。任孔当与郑与侨早已在院子东侧廊下摆开了两张宽大的书案,铺开上好的雪浪纸,一方端砚中墨汁浓黑发亮。
两人正襟危坐,提笔凝神,俨然已是太子近臣的气度。
潘时昇、文兴邦、唐之蕃、孙芳等一众济宁城的头面人物,此刻全然抛却了平日里的矜持与体面,如同赶集般围挤在书案前,声音一个比一个高,争相报上自家认捐的详细数目与种类。
“济宁潘氏,认捐现银八十万两!粮草五十万石!即刻便可调拨半数!”潘时昇声音洪亮,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激昂。
“济宁卫指挥使文兴邦,捐银二十万两,粮三十万石!文家倾尽所有,以报殿下!”文兴邦抱拳朗声,军人作风尽显。
“草民唐之蕃,代表唐家,出银六十万两,粮五十万石!已吩咐管家去清点库房!”唐之蕃虽还有些紧张,但语气异常坚定。
……
嘈杂的报数声、书记官重复确认的询问声、算盘珠子疾速拨动的噼啪声、以及众人因激动而略显粗重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汇聚成一股奇特的、充满生机的洪流。
一笔笔堪称巨额的银钱粮草被郑重地书写在素笺之上,墨迹淋漓,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乌亮的光泽。
那已不再是冰冷的数字,而化作了滚烫的忠心与沉甸甸的希望,更似一股汹涌的暗流,预示着某种天翻地覆的变革,正在这古老的州衙内酝酿勃发。
朱慈烺静立在高台边缘,玄色靴尖无意识地轻点着台板,目光深邃,掠过台下这热火朝天却秩序井然的场面。
方才那番“恩赏并施”的效果,远远超出了他最初的预料。不仅收获了足以支撑一支数万大军数年作战的惊人钱粮,更似乎以一种奇特的方式,真正触动了这些人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将他们的身家性命与未来的荣辱,同自己这太子的中兴事业初步紧密地捆绑在一起。
他正沉浸在这意外成功的复杂心绪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精致的银线云纹,脑中飞速盘算着下一步该如何走,如何将这笔巨大的资源最快、最有效地转化为实实在在的战斗力,如何平衡各方势力,如何……
就在他思绪万千之际,身旁的张无极上前一步。他高大的身躯微微俯下,带来一片阴影,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久经沙场者特有的清晰与稳重:
“殿下,时辰将近申时了。南门外征兵的一应事宜,冯将军已基本安排妥当。招募告示、十座登记棚户、维持秩序的两百兵士、二十名负责核验登记的文书吏员,以及预备发放的安家粮,皆已就位。”
“眼下万事俱备,只等殿下与末将等前去主持,便可击鼓鸣锣,正式开棚登记了。您看……是此刻便动身,还是再稍待片刻?”
朱慈烺猛地回过神来,指尖一顿,轻轻“啊”了一声,抬手揉了揉眉心,略显自嘲地低语:“噢哟!对!征兵大事,险些忘了!”
光顾着“榨油”与“施恩”,竟将今天下午这场关乎根基、收揽民心的头等正事差点抛诸脑后。他立刻收敛心神,点头道:“好!事不宜迟,兵贵神速!孤这就与两位将军同去!”
他正欲转身招呼另一侧正与一名书吏低声交代什么的冯忠,目光却骤然被府衙大门处的动静吸引。
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风风火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将进来,步履间全然失了往日作为一帮之主、新任将军的沉稳,甚至带着些惊惶的踉跄。
来人神色憔悴不堪,眼布血丝,嘴角因干渴而裂开了口子,甲胄上沾满尘土,然而那眉宇间却迸发着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与亢奋——正是兴漕帮总舵主,刚被授予锦衣卫指挥使的赵啸天!
赵啸天根本无暇顾及院内还有许多士绅外商,目光如电般扫过高台,锁定朱慈烺的身影后,便径直分开人群,快步冲到台前,甚至来不及喘匀那口奔命般提着的浊气,推金山倒玉柱般便是一个大礼,声音因极度急促和干渴而嘶哑不堪,几乎破音:
“殿下……殿下!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来了!他来了!”
朱慈烺见他跑得鬓角汗湿如水洗,胸膛剧烈起伏如风箱,顺手从身旁案几上端起一杯吴六子刚奉上、尚且温热的茶水,递了过去,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与关切:
“赵指挥使,莫急,缓口气,慢慢说。先喝了这杯水,润润嗓子。”
赵啸天也确是渴极了,道了声谢,接过茶杯,也顾不得什么仪态,“咕咚咕咚”几大口便将茶水灌了下去,清凉的液体划过灼痛的喉咙,让他舒服地叹了口气,用袖口胡乱抹了把嘴角淋漓的水渍,长长地、深深地顺了一口气,这才勉强压住喘息,却仍压不住嗓音里的兴奋,竭力压低声音禀报道:
“殿下!是鲁王!鲁王爷他……他来了!!!”
“鲁王?朱以海?!” 朱慈烺心中猛地一“咯噔”!如同平静的湖面被投入千斤巨石,霎时间波澜狂涌,思绪万千!
他果然来了!比预想得更快!
好!太好了!
这位鲁王,正是他前几日深思熟虑后,秘密派遣兴漕帮中最得力、最可靠、且对鲁地路途与情况颇为熟悉的兄弟,持他亲笔书就、措辞恳切而隐晦的密信,冒险前往兖州联络的!
对于这位宗室亲王,朱慈烺凭借着超越这个时代的认知,有着极其深刻而复杂的印象。原本的历史轨迹中,崇祯十五年(1642年),清军铁骑攻破兖州,时任鲁王朱以派自缢殉国,鲁王府几乎被屠戮殆尽,血流成河,惨烈无比。
而这位朱以海,作为朱以派的弟弟,当时据说藏匿于废墟尸堆之中,侥幸逃得性命,历经磨难,并于今年(1644年)二月才刚刚袭封王位。
历史上,他在南逃后一度被拥立为“监国”,虽然最终未能扭转乾坤,但也确实组织过几次像样的抵抗,是明末众多藩王中少数几个不算完全废物、甚至称得上有血性、有担当的王爷。
朱慈烺深知,在此天下大乱、社稷倾危、谣言四起之际,尽快将这些尚存些许能力、威望和影响力的朱家宗室藩王聚集到自己身边,意义极其重大!
这不仅仅是多一份力量、多一面旗帜那么简单,更是为了从法理和血统上,抢先一步,彻底杜绝其他军阀、权臣、乃至野心家随意拥立其他藩王、造成南明那种四分五裂、各自为政、自相残杀的混乱局面的可能!
他必须将“正统”的大旗,牢牢地、唯一地抓在自己手里!
赵啸天见太子神色瞬间变幻,眼中精光闪烁,连忙补充道:“殿下,鲁王爷并非孤身前来,他携带着家眷,乘坐几辆旧马车,一路从兖州赶来,风餐露宿,车马劳顿,此刻……此刻就在府衙大门之外等候!您看……”
朱慈烺闻言,更是激动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千头万绪涌上心头,只是连连点头,声音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好!好!快!快请!” 他再也按捺不住,甚至顾不上再和张无极、冯忠多说一句,立刻快步走下高台,几乎是跑着冲向府衙大门,赤色的袍角在身后掠起一道急促的弧线。
院内众人见状,不知具体发生了何事,但见太子如此失态急切,甚至直接中断了重要的捐献登记,也心知必有极其重要、极其特殊的人物到来,纷纷停下手中的事,好奇地、忐忑地望向门口,窃窃私语起来。
朱慈烺一步跨出州衙那高大而沉重的门槛,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让他微微眯起了眼睛。他凝神望去,只见府衙前空旷的广场上,静静地、几乎是悄无声息地停着三辆毫不起眼的、甚至有些破旧的青篷骡车,车辕上坐着面色疲惫的车夫。
车旁,稀疏地站着二三十人,与州衙的威严、与他身上的赤袍形成了极其鲜明而刺眼的对比。
为首一人,是一位年约二十五六岁的、国字脸形的青年男子。
他身量中等,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甚至边缘有些磨损的靛蓝色粗布棉袍,样式普通得如同一个寻常的落魄书生,脚下是一双沾满尘土与泥点的布鞋。
他面容清癯,肤色微黑,带着明显的风霜与饥饿之色,嘴唇因干渴而开裂出血丝。然而,即便如此落魄潦倒、近乎逃难的装扮,也难以完全掩盖其眉宇间那股与生俱来的、属于天潢贵胄的雍容气度,以及那双深邃眼眸中蕴含的、历经劫难与巨大悲痛后的沉痛、疲惫与一丝不屈的坚韧。
在他身后,站着两名年轻女子,同样穿着朴素甚至打有补丁的棉布衣裙,未施粉黛,发髻简单挽起,只用最普通的木簪或荆钗固定,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憔悴与惊惶。
其中一位年纪稍长,约莫二十七八岁,气质略显端庄,虽面带疲惫,却努力保持着镇定,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另一位更年轻些,约莫二十出头,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约莫三四岁、虎头虎脑的男童,孩子似乎受了极大的惊吓,把小脸深深埋在母亲单薄的颈窝里,只露出一双乌溜溜、写满恐惧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打量着周围陌生而威严的一切。
她们身后,是二十来个作仆人打扮的汉子,个个面带菜色,衣衫褴褛,不少人身上还带着伤,但眼神却异常警惕锐利,身形精悍,手都不自觉地按在腰间隐藏的短兵之上,显然都是忠心耿耿、一路护主南下、历经无数艰辛与厮杀的精锐护卫。
这一行人,风尘仆仆,狼狈不堪,透着一股浓烈的、刚从虎口脱险的凄惶与落魄,与州衙的红墙黛瓦、甲士林立的威严气象格格不入。
当朱慈烺——那一身耀眼如火、绣着暗金龙纹的赤色圆领袍、身形虽未长成却已具威仪、面容犹带稚气却目光沉静的少年——出现在门口时,那为首的青年男子目光瞬间如同被磁石吸引般锁定了他。
只是短短的一眼对视,那青年眼中便迅速积聚起无法言喻的复杂情绪——震惊、确认、无法置信、巨大的悲恸、无处诉说的委屈、仿佛漂泊已久的船只终于望见灯塔般的解脱……
种种情绪如同沸腾的岩浆,在他眼中翻滚、冲撞,最终化为决堤的洪流!
他再也无法维持镇定,甚至来不及说一句话,喉咙里发出一声近乎哽咽的、破碎的呜咽,双膝一软,“噗通”一声便重重跪倒在冰冷而坚硬的青石板地上!膝盖与石板的撞击声清晰可闻!
随着他的下跪,他身后的两名女子、以及那二十余名护卫仆人,也如同被砍倒的林木般,齐刷刷地跪倒一片!
整个过程,无人出声,无人言语,那种沉默的、近乎虔诚的跪拜,比任何嚎啕痛哭都更能传达出他们此刻内心的巨大悲痛、无助与终于得见希望的复杂情感。
朱慈烺看着这一幕,尤其是看着那位跪在地上、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的年轻藩王,鼻子猛地一酸,眼眶瞬间发热。
这具身体里属于原主的那份对朱明皇族的深厚情感与责任,以及他自己来自后世对这段悲惨历史的深切了解与同情,瞬间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强烈到令他心悸的共情与酸楚。
但他心中更多的却是焦急!一个箭步上前,首先想到的不是立刻扶起鲁王,而是迅速扫视四周,然后压低声音,对跪地的朱以海急切说道:“鲁王!快起来!进里面再说!”
他刻意把“进里面说”几个字说得格外重,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朱以海虽沉浸在巨大情绪冲击中,但毕竟是藩王之尊,受过严格的宫廷教育,瞬间便听懂了朱慈烺的暗示——太子不欲在公开场合、在众多外人面前过多暴露身份和谈论那些极其敏感的事宜。
他强行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痛哭和倾诉,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极力收敛起几乎崩溃的情绪,只是红着眼眶,重重地、几乎是无声地对着朱慈烺磕了一个头,然后才依言挣扎着站起身。
他同时回头,用沙哑得几乎失声的嗓音对身后众人吩咐道:“都起来吧,谨遵殿下吩咐。”
朱慈烺见他如此机敏克制,心中稍安,连忙上前亲手扶住他的胳膊,触手之处只觉其手臂冰凉且微微颤抖。目光扫过他身后那些面带惶恐、惊魂未定的家眷和护卫仆从,朱慈烺对紧随其后的赵啸天迅速吩咐道:
“赵指挥使,快,引鲁王及家眷到后院孤的住处安顿。这些忠义的弟兄们,也务必好生安置,赐予热汤饭食、干净衣物,让他们好好歇息,疗治伤患。不得有误!”
赵啸天立刻躬身抱拳,神色肃穆:“末将遵命!” 他立刻上前,对鲁王及其家眷做了个恭请的手势,然后指挥着几名得力手下,上前帮忙搀扶,并去接那些疲惫不堪的护卫仆从手中简陋的行李。
朱慈烺则转身对紧跟出来的张无极和冯忠快速而清晰地吩咐道:“两位将军,征兵大事,刻不容缓,关乎根基,那边就全权交由你们了!务必按照既定方略办好,公开、公正、从严!”
“此外,南门、东门明日开设粥棚、赈济流民之事,也需立刻着手筹备,所需粮食,直接去找许文昌总兵支取!孤,便不与你们同去了。”
张无极和冯忠心知,这必定是身份极其重要、关系极其重大的人物,绝非寻常之事。两人毫不迟疑,立刻抱拳行礼,声音沉稳:“殿下放心!末将等必不辱命!”
说完,两人毫不耽搁,转身大步流星,带着几名亲兵迅速离去,执行命令。
朱慈烺则不再停留,随着赵啸天,引着鲁王朱以海一家,穿过州衙一道道回廊、穿过月洞门,快步走向他所居住的、相对僻静的后院。
一路无言,只有匆忙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喘息声在空旷的廊庑间回响,气氛凝重而急切,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
很快,几人来到了朱慈烺暂住的那处小小的、陈设简单却整洁的院落。
赵啸天抢先一步,推开正房的房门,侧身恭请众人进入。
朱慈烺率先走入,朱以海紧随其后,他的两位王妃、幼子也跟了进来。
一直在侧屋照顾两位小王爷的王之心听到动静,连忙拉着朱慈炯和朱慈炤走了过来。两个孩子好奇地探出头,看向这一行陌生的、带着风尘与悲怆气息的来客。
朱慈烺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正准备正式向鲁王介绍一下赵啸天,刚指了指侍立一旁的赵啸天,开口道:“鲁王,这位便是孤麾下……”
话未说完,只见朱以海在进入这相对私密、安全、脱离了外人目光的环境后,一路上强行压抑、苦苦支撑的情绪如同被堵截已久的洪水,瞬间找到了决口!
他目光扫过这虽然简陋却坚固安全的屋子,再看向眼前活生生的、代表着大明正统与希望的太子,想到自己一路的艰辛惶恐、九死一生,想到兖州惨剧、亲人尽殁,想到京城已经发生的、那不敢细想的惊天巨变……
所有的坚强伪装顷刻崩塌!
他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再次跪倒在地,这一次不再是礼节性的跪拜,而是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般瘫软下去,双手撑地,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压抑了太久太久的嚎哭!
那哭声悲恸欲绝,充满了无尽的痛苦、恐惧、委屈、自责和绝望,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哭出来,听得人肝肠寸断!
他这一哭,仿佛是一个无法抗拒的信号。
他身后的继妃张氏、次妃陈氏抱着那懵懂的幼子弘桓,也瞬间跟着跪倒在地,失声痛哭起来!尤其是抱着孩子的陈氏,哭得浑身颤抖,几乎抱不住孩子。
她们虽贵为王妃,但一路逃亡,担惊受怕,饥寒交迫,此刻见到太子,如同在无边黑暗中终于看到了唯一的灯塔,所有的委屈、恐惧和后怕都化作了决堤的泪水。
刚刚被王之心牵进来的定王朱慈炯、永王朱慈炤两个孩子,虽然不太明白具体发生了什么,但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成年人的巨大悲声所感染,看着一群大人哭得如此伤心欲绝,也吓得低下头,小手紧紧抓着王之心的衣角,眼圈迅速泛红,小嘴一瘪,也跟着呜呜地哭了起来。
赵啸天见状,知道此地不宜久留,这等宗室内部、涉及天家秘辛与巨大悲痛的场面,他一个外臣在场极为不便,甚至可能招致忌讳。
他立刻对朱慈烺躬身行礼,声音压得极低:“殿下,末将先去安顿鲁王带来的其他弟兄,并在外布置严密守卫,绝不让任何人靠近打扰。”
朱慈烺正被这突如其来的集体悲声搅得心乱如麻,酸楚难言,闻言立刻点头:“有劳赵指挥使了!务必妥善安置,让他们好生歇息。”
赵啸天领命,迅速而无声地退出了房间,并轻轻但坚定地带上了房门。随即,门外立刻传来他压低声音、却充满杀气的吩咐:
“……都给我听好了!把这屋子围起来!二十步内,形成警戒圈,一只苍蝇也不准放进去!谁敢擅自探头探脑,或是窃听,格杀勿论!惊扰了殿下和贵客,老子扒了他的皮!”
“是!老大放心!”门外传来兴漕帮护卫们低沉而坚定的回应,随即响起一阵轻微却迅速的脚步声,显然守卫已然就位。
房间内,哭声依旧,悲恸的气氛浓郁得化不开。
朱慈烺看着趴在地上痛哭不止、仿佛要将所有苦难都哭出来的朱以海,心中亦是五味杂陈,酸楚难言。
他努力稳定了一下自己被带得有些起伏的情绪,上前一步,目光看向那两位哭得梨花带雨、几乎虚脱的王妃,尽量用温和而带着安抚力量的语气问道:“鲁王,快请起。这二位是……?”
朱以海听到太子问话,强行抑制住一些哭声,抬起头,脸上已是泪痕纵横,混合着地上的尘土,显得异常狼狈。他抽噎着,用沙哑破碎的声音答道:“回……回殿下!此乃臣……臣……仅存之家眷了!呜呜呜……”
说到“仅存”二字,仿佛又触碰到了那血淋淋的伤口,他又忍不住悲从中来,再次嚎哭起来,肩膀剧烈耸动。
身后的两位女眷闻言,想到逝去的亲人,哭得更加伤心欲绝,近乎晕厥。
朱慈烺闻言,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崇祯十五年的“兖州之屠”!那是满洲铁骑留下的又一笔血债!鲁王府几乎被满门杀绝,血流成河。
朱以海能活下来,并保住部分家眷,已是侥天之幸。这恐怕就是他最后的亲人了……这和自己那并手刃妃嫔公主、在煤山殉国的父皇的结局,何其相似!
这该死的乱世!这吃人的命运!
他连忙再次上前,不顾什么君臣礼节,亲手用力将朱以海从地上搀扶起来,同时也对那两位王妃虚扶道:
“快起来!都快起来!到了这里,便是到家了,便安全了!不必再担惊受怕!孤在这里!”
朱以海在朱慈烺的搀扶下,勉强站起,但依旧泣不成声,身体摇摇欲坠。他指了指那位年纪稍长、气质端庄、正在努力克制悲声的女子,介绍道:“殿下,这……这是臣之继妃张氏。”
那张氏虽然悲痛欲绝,但骨子里的礼数未忘,听到丈夫介绍,立刻再次敛衽,就要下跪,声音哽咽却依旧清晰:“妾身张氏,叩见皇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朱慈烺连忙虚托一下:“王妃请起,不必多礼,非常时期,这些虚礼暂且免了。”
朱以海又指了指旁边那位抱着孩子、哭得几乎站立不稳的年轻女子,声音愈发悲戚沉痛:“这是臣之次妃陈氏,她怀里的,是臣之次子,弘桓。臣之长子,已……已殁于兖州。”
他说不下去了,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
那陈氏抱着孩子,也要挣扎着下跪行礼,被朱慈烺抢先一步虚拦住:“哎,不必了!你抱着孩子,万万不可!快快免礼!”
陈氏感激地看了朱慈烺一眼,泪水流得更凶,她拉着怀里小男童的手,柔声却哽咽地、艰难地教道:“弘桓,快……快给太子殿下行礼。”
那小男孩朱弘桓似乎被这场面吓坏了,小嘴一瘪,眼看也要放声大哭,但还是怯生生地、奶声奶气地学着大人的样子,笨拙地做了个揖礼的动作,小声含糊道:“叩…叩见殿下,千岁。”
看着这虎头虎脑、却明显受了巨大惊吓、眼神惶恐不安的孩子,朱慈烺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深深触动了。
他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摸了摸朱弘桓的小脑袋,努力挤出一个尽可能温和、安抚的笑容:“好孩子,不怕,到了这里就没事了。以后再也没有人能伤害你们了。”
直起身,朱慈烺转向一直侍立在旁、面露戚容、不断擦拭眼角的王之心吩咐道:“王伴伴,快,给两位王妃和小王子看座。再去沏些上好的热茶来,拿些精致的点心和易于克化的粥食小菜来,鲁王一家一路劳顿,风餐露宿,想必早已饥渴交加了。”
“要快!”
王之心连忙躬身应道,声音也带着一丝哽咽:“老奴遵旨!”
他先是恭敬地请两位几乎虚脱的王妃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然后快步走出房门去紧急张罗了。
房间里的哭声渐渐平息了一些,只剩下压抑的、断续的抽泣声。
朱慈烺看着眼前这劫后余生、相依为命、惊魂未定的一家四口,又看了看自己身边两个同样失去父母、懵懂惶恐的弟弟,一种同病相怜、血脉相连的深切情感,以及一种沉重的、作为朱明皇室现在唯一顶梁柱的责任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让他几乎窒息。
鲁王的到来,不仅是政治上的助力,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血脉亲情与责任。
此刻朱慈烺心里,油然而生出一种莫大的责任感:都是朱家的子孙,都是这乱世中的可怜人……从今往后,我不仅要为自己而战,为大明子民而战,也要为他们……这些仅存的亲人,撑起一片安定的天空!
他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住,目光变得愈发坚定、深邃。
他知道,未来的路,注定将会更加艰难、更加血腥,但也更加不容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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