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稷的折中方案一经提出，立刻得到了朝堂上大部分官员的赞同。
李谦那边，虽然觉得不够彻底，但太子殿下毕竟采纳了他“必须立刻行动”的意见，也算给了他面子。户部尚书张博更是松了一口气，不用立刻掏空国库，他的压力骤减。
一道道旨意迅速发出，拨款、派员、以工代赈……所有的事情都有条不紊地进行下去。一场可能引发巨大争议的朝堂风波，就这么被李承稷举重若轻地化解了。
朝臣们都在私下赞叹，监国太子果然手段非凡，魄力与智慧兼具，大周朝未来可期。
然而，作为这一切的决策者，李承稷却丝毫没有喜悦之情。
夜深人静，他独自坐在空旷的书房里，面前堆着如山的奏折，可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他的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范柔柔在菜园里的样子。
她穿着粗布衣，戴着草帽，哼着小曲，对着一株瓜苗自言自语。
疯子？
一个疯子，能随口说出蕴含治国至理的话？
神女？
一个神女，会成天和泥巴、粪土打交道，把皇家威严的凤仪殿变成一个乡下菜园子？
他越想越觉得心烦意乱。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凤仪殿的方向。那里一片漆黑，只有几点微弱的灯火，想必是宫人巡夜的灯笼。
她睡了吗？
今晚，她是不是又在那个小亭子里，自己和自己下棋？
李承稷发现，自己竟然开始控制不住地去想她，去揣测她。
他想起了前世……不，是以前的范柔柔。那个永远端庄、永远温顺、永远把“太子殿下”四个字看得比天还大的女人。她走路的步子，说话的语调，甚至嘴角的笑容，都像是用尺子量过一样，精准地符合“太子妃”的规范。
那时候，他觉得理所当然。太子妃，就该是那个样子。她是范家的女儿，是未来的皇后，她就该成为一个完美的、没有瑕疵的、符合所有人期待的“贤妻”。
可现在，他看着那个在菜园子里满身泥土、放声大笑的范柔柔，再回想起从前那个“完美”的范柔柔，心中竟涌起一种说不出的窒息感。
从前的她，真的开心吗？
当她为他调配羹汤，为他处理后宫琐事，为他应对皇后的刁难时，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他发现，自己竟然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他一直把她当成一件工具，一件为了巩固他太子之位而存在的、华丽而有用的工具。他欣赏她的“贤良”，利用她的家族，却从未想过去了解她，去看看那张端庄面具之下，到底藏着一个怎样的灵魂。
直到她“疯”了。
她撕下了那层“贤良淑德”的皮，开始种菜，开始说疯话，开始做一切离经叛道、有损“体统”的事情。
他一开始是愤怒，是羞辱。他觉得她丢尽了他和整个皇室的脸面。
可渐渐地，他发现，这个“疯”了的范柔柔，似乎比从前那个“完美”的范柔柔，要……鲜活得多。
她会笑，会闹，会理直气壮地顶撞他，会为了她的菜园子跟他讨价还价。她活得那么真实，那么肆意，那么……自由。
而他呢？
他是监国太子，是未来的皇帝。他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他自由吗？
他活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活在朝臣的期望里，活在皇后的算计中。他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必须经过深思熟虑，都必须权衡利弊。他就像一个被无数根线牵着的木偶，哪怕爬到了权力的顶峰，也依旧身不由己。
他，李承稷，竟然在羡慕一个疯子？
这个认知，让李承稷感到一阵恐慌。
他用力地捶了一下窗框，试图把这些荒唐的念头从脑子里赶出去。
他告诉自己，范柔柔只是一个有点小聪明的女人，她那些所谓的“预言”和“疯话”，不过是巧合，是她为了保全范家、为了吸引他注意而耍的手段。
对，一定是这样。
他想要掌控她，就不能被她迷惑。他必须保持清醒，必须看穿她的把戏。
可那夜在凉亭里，她清冷又寂寥的眼神，又浮现在他眼前。
“我只想，守着我这片菜园子，安安静静地，过完这一生。”
一个只想安安静静过一生的女人，会费尽心机地去干预朝政吗？
李承稷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无法解开的死循环。他为自己找的每一个理由，都会被另一个念头轻易推翻。
他烦躁地在书房里走来走去，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他第一次发现，这个他曾经不屑一顾的女人，已经成了他的心魔。他越是想摆脱，就陷得越深。
他不知道的是，此刻的凤仪殿里，范柔柔并没有睡。
凤仪殿内，烛火通明。
与李承稷想象中的寂静不同，这里正是一派忙碌景象。
范柔柔并未安睡，她正坐在灯下，面前摊着一本厚厚的账册，手里的狼毫笔时不时地在上面圈点勾画。
小桃在一旁小心地为她磨着墨，墨条在砚台里转动，发出沙沙的轻响。
“小姐，这是这个月菜园子的总账，支出和卖给御膳房的进项都在这儿了。”
范柔柔的目光飞快地扫过账目，嘴里念念有词：“嗯，白玉萝卜的销路最好，传话给御膳房的刘总管，让他别小气，这萝卜生吃清甜，做汤鲜美，让他多琢磨几道新菜式出来，下次价钱还能再往上提一提。”
“还有，黄瓜也快熟了，提前跟他们打个招呼，就说是咱们凤仪殿独一份儿的‘脆玉黄瓜’，想要就得预定。”
“对了，张谦将军府上要的辣椒苗，培育好了，让管家这两日得空就来取，记得多包几株，就说是我送给将军夫人下酒的。”
小桃一边拿小本子记下一一应着，一边偷偷抬眼看自家小姐。灯下的她眉眼专注，哪有半分白日里疯疯癫癫的样子。
她终于还是没忍住，压低了声音，像做贼似的问道：“小姐，您说……殿下他，真的信了您那套‘天人感应，浇地救堤’的说法？”
小桃现在想起来，心口都还扑通扑通地跳。
自家小姐当时那话说得神神叨叨，偏偏又一脸的理所当然，差点连她自己都信了。
范柔柔笔尖一顿，却没抬头，唇角无声地弯了弯。
“他信不信，很重要吗？”
小桃一愣。
范柔柔这才放下笔，揉了揉手腕，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重要的是，南州大堤的危局解了，几十万百姓免于流离失所，这就够了。”
她说着，抬起头，目光穿过窗棂，望向沉沉的夜色深处，那里是东宫的方向。
她的眼神里，没有半分情爱纠葛，只有棋手看待棋盘般的冷静与通透。
“至于他……”范柔柔轻笑一声，那笑意却不达眼底，“他心里越是犯嘀咕，越是想不通，越是觉得我神秘莫测，对我，对范家，就越安全。”
小桃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范柔柔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账册上“李承稷”三个字。这是她私下里写的，没人看得懂。
她要的，从来就不是那个男人的爱，更不是他廉价的信任。
前世，她掏心掏肺地爱了，毫无保留地信了，换来的是什么？是范家满门抄斩，是她自己一杯毒酒，尸骨无存。
这一世，她想明白了。
对李承稷这种天生的帝王，爱是负累，是软肋。而她，偏要成为他永远无法掌控的依赖，成为他午夜梦回时的一根心头刺。
让他怕，让他忌，让他永远看不透，猜不着。
只有这样，他才不敢轻易动她，不敢轻易动范家。
范柔柔拿起账册，轻轻吹干了上面的墨迹，神态悠然。
“他以为他在第五层，俯瞰众生。我要做的，就是站在大气层，让他连我在哪儿都找不着。”
小桃听着这新鲜词儿，眨了眨眼，不明觉厉。
范柔柔看着小桃茫然又崇拜的眼神，心情颇好地敲了敲桌子。
“行了，别琢磨了，去小厨房看看给我炖的银耳羹好了没，算了一晚上账，脑子疼。”
这盘棋，还长着呢。
她得养好精神，才能陪那位太子殿下，慢慢地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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