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袋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
陶瓷的碎片,混着黑色的烟灰,溅了一地。
李云龙那张黝黑的脸,血色瞬间上涌,涨成了暗沉的猪肝色。
他猛地从门槛上弹起来,胸膛剧烈起伏,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公牛。
“赵刚!”
他指着赵刚的鼻子,手指因愤怒而剧烈颤抖。
“你他娘的敢摔老子的东西?!”
赵刚就站在他对面,文弱的身板此刻却挺得像一杆标枪,毫不退让。
那双属于读书人的眼睛里,燃烧着比李-云龙更炽烈的火焰。
“我摔的就是你的糊涂!”
“李云龙,我问你,战士的命,是不是命?!”
“你带着他们去送死,跟亲手杀了他们,有什么区别?!”
“老子……”
李云龙一口气死死堵在胸口,几乎窒息。
他想破口大骂,却发现每一个骂人的字眼都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赵刚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捅得他心窝子都在抽搐。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他梗着脖子,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弱了下去。
“那也要死得有价值!”
赵刚上前一步,目光如炬,死死逼视着他。
“用人命去填飞机大炮,那是蠢!不是英雄!”
“你李云龙的命是命,张大彪的命是命,外面那几千个战士,哪个的命不是爹生娘养的?!”
赵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悲愤的颤音。
“你忍心看着他们,在你那所谓的‘英雄好汉’的冲锋里,被炸成一堆模糊的碎肉吗?!”
李-云龙的嘴唇哆嗦着,彻底失语。
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平安县城墙的缺口。
那些被炮弹瞬间撕碎的弟兄。
那个叫栓子的年轻排长,满身是血,临死前还冲他咧嘴笑。
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悲凉和无力,瞬间将他淹没。
他不是怕死。
他是怕,弟兄们死得窝囊。
可赵刚的话,让他第一次开始怀疑,他信奉了一辈子的“亮剑”精神,在铺天盖地的钢铁面前,是不是真的就那么所向披靡。
指挥部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两头犟牛,就这么对峙着,谁也不肯先低下头。
一旁的林浩,从始至终没有插话。
直到屋里的空气都变得滞重,他才缓缓开口。
“李旅长。”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你觉得,挖洞是耗子干的活。”
“那我让你看几样东西。”
他从随身的背包里,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扁平木盒,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
李云龙和赵刚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了过去。
林浩解开绳子,掀开木盒。
里面没有金银财宝,只有几张厚实的,比脸盆还要大的照片,被绸布精心隔开。
他取出第一张。
那照片的质感,瞬间就让李云龙和赵刚愣住了。
它表面光滑如镜,色彩鲜艳得仿佛能滴出水来,清晰得连远处人脸上的毛孔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种东西,他们闻所未闻。
照片上,是一片荒芜的戈壁,一群和他们穿着差不多军装的士兵,正在构筑工事,同样的面黄肌瘦,眼神里却透着昂扬的斗志。
“这是‘兄弟会’从海外渠道获得的一份绝密情报,关于某种新式武器的试验记录。”林浩的声音很低。
他随即抽出第二张照片,并排放在第一张旁边。
只一眼,李云龙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了一个最危险的针尖。
第二张照片上,还是那片戈壁。
但原本的阵地和士兵,全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光滑、仿佛被某种无形巨兽狠狠舔舐过的琉璃状深坑。
寸草不生。
了无生机。
仿佛那片土地连同上面的一切,都被从这个世界上硬生生抹去了一样。
李云龙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冻结了。
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想要触摸那张照片,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仿佛那光滑的纸面上,残留着毁灭一切的恐怖热量。
“这……这是什么炮弹打的?”他的声音干涩嘶哑,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喉咙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就算是列车炮,也砸不出这么个鬼样子!”
林浩没有回答,而是抽出了第三张照片。
画面里,是另一处试验场,一群士兵正在进入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地下工事入口。
然后,他拿出第四张照片。
地面上,同样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琉璃状深坑。
李云龙的心沉了下去。
可林浩的手指,却点在了照片的一角,那里,地下工事的另一个出口,有士兵正在走出来,虽然满脸惊恐,却毫发无伤。
他们活着。
他们全都活着。
林浩将照片收回木盒,重新用油布包好。
屋子里,重新陷入昏暗。
只有李云龙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死寂中一下,一下,格外清晰。
“那……那是什么?”
“那是战争。”
林浩的回答平静而残忍。
“那是你看不见的敌人,和你无法理解的死亡。”
“在它的面前,你拼刺刀的技术再好,你的枪法再准,都没有任何意义。”
“你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李云龙彻底沉默了。
他缓缓地坐回门槛上,双手插进头发里,痛苦地抱住了自己的头。
那几张无声的照片,比赵刚一万句痛骂,都更让他感到深入骨髓的恐惧。
那是一种来自更高维度的,完全不讲道理的碾压。
他引以为傲的一切,他赖以生存的战争哲学,在那几张薄薄的纸片面前,都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许久。
他抬起头,那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里,燃烧了半辈子的火焰,第一次,黯淡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刻的疲惫和茫然。
“我明白了。”
他看着赵刚,又看了看林浩。
他咧了咧嘴,想笑,却比哭还难看。
“老子这一套,他娘的……过时了。”
他猛地站起身,一巴掌狠狠拍在自己大腿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那双黯淡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光。
不是过去的狂热,不是单纯的好斗。
而是一种被逼到悬崖边上,退无可退的,破釜沉舟的狠厉!
“干了!”
他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这两个字。
“他娘的!不就是挖洞吗?!”
“老子亲自带头挖!”
“老子就不信了,他冈村宁次能飞到天上去,还能钻到地底下来?!”
……
三天后。
林浩再次找到了李云龙和赵刚。
他带来的,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照片,而是几本用牛皮纸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古籍”。
书是线装的,纸张泛黄,散发着一股陈年的墨香。
封面上,用毛笔写着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水泥快速生产工艺》。
《小型高炉炼钢技术要览》。
《土法青霉素提炼手册》。
李云龙翻开一本,里面的字他一个不认识,但那些用炭笔画的,结构复杂又无比精细的图样,让他看得眼晕。
“林顾问,这……这玩意儿真能炼出钢来?”
兵工厂的后院里,后勤部长张万和戴着一副老花镜,几乎把整张脸都贴在了图纸上,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他是个老兵工厂了,摆弄了一辈子枪炮,可眼前这图纸上的东西,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张部长,照着做就行。”林浩说道,“‘兄弟会’那边,会有专家,通过我,进行远程指导。”
整个根据地,都动了起来。
军民一心。
白天,战士们在山里开采石料,挖掘矿石。
晚上,兵工厂的工匠们,就在林浩和赵刚的带领下,对着那些天书一样的图纸,彻夜研究。
没有人抱怨。
也没有人叫苦。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不是在挖洞,不是在建厂。
他们是在给自己,给家人,给整个根据地,建一堵能救命的墙。
半个月后。
一座用石头和黄泥垒成的,奇形怪状的高炉,在兵工厂的后山拔地而起。
点火的那天,半个根据地的人都跑来看热闹。
李云龙,赵刚,张万和,所有旅里的干部,都站在高炉前,神情紧张地等待着。
火焰熊熊燃烧,将每个人的脸都映得通红。
几个赤着上身的精壮汉子,用尽全身的力气,拉动着巨大的鼓风机,发出“呼哧呼哧”的沉重喘息。
高炉发出的轰鸣声,像是沉睡的巨兽即将苏醒。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
高炉的下方,一个预留的小口,被一根烧得通红的钢钎猛地捅开。
“出铁水了!!”
不知是谁,用尽全身力气,声嘶力竭地吼了嗓子。
刹那间,一股金红色的,灼热到扭曲了空气的洪流,从炉口狂暴地喷涌而出!
那光芒,比正午的太阳还要耀眼!
那热浪,烤得人睁不开眼睛!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后退,脸上写满了敬畏与狂喜。
金红色的钢水,顺着早已挖好的引流槽,缓缓流淌,像一条来自地心的火龙,带着新生的力量,照亮了这片古老的太行山。
张万和呆呆地站在那里,浑浊的老眼里,滚下两行滚烫的热泪。
泪水在他布满烟灰的脸上,冲刷出两道清晰的沟壑。
他伸出颤抖的手,仿佛想去触摸那滚烫的洪流,嘴里喃喃着,像是对着神只祈祷。
“宝贝……这才是咱们真正的宝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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