赢了。
这两个字在林风的脑海中沉浮，却轻飘飘的没有一丝重量，更带不来半分喜悦。它们像是一块被蚀空的巨石，外表看似完整，内里却早已被掏空，只剩下冰冷的、死寂的回响。
他悬浮在虚空之中，四周是逐渐恢复平静、甚至开始重新闪烁起微弱星光的宇宙背景。那场几乎将一切拖入终结的归墟风暴，确实停止了。曾经如同狰狞巨口般的裂痕已然弥合，只留下这片空域一种异样的、深邃的“平静”，仿佛一块刚刚愈合、尚且脆弱的伤疤。
新生的宇宙得以喘息，法则重新开始缓慢编织，遥远的星云带着劫后余生的懵懂，继续着它们孕育生命的旅程。甚至，那场带着悲悯与生机的“泪雨”再次悄然洒落，雨滴中蕴含的能量似乎比之前更加复杂、醇厚，仿佛融入了归墟深处那场惨烈搏杀所沉淀下的某些东西。
这无疑是胜利，是足以载入任何文明史诗、被后世永远铭记的伟大功绩。
但林风感觉不到。
他能感觉到的，只有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几乎要将神魂都撕裂的空洞与剧痛。身体像是被彻底掏空，经脉干涸萎缩，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遍布四肢百骸的暗伤。神魂之上，与归墟意志、与那暗黑神像正面碰撞留下的裂痕，如同蛛网般密布，稍一凝神思考，便传来针扎火燎般的痛楚。
他的目光，艰难地从那片已然“平静”的归墟旧址移开，落向身旁。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具绝对零度的玄冰棺椁。苏清雪静静躺在其中，冰晶剔透，却封存了世间最极致的衰败与枯槁。她满头的银发彻底失去了光泽，如同枯萎的霜草，脸庞上深刻的皱纹记载着时间法则反噬与生命本源燃烧殆尽的痕迹，原本冰肌玉骨的容颜，此刻只余下风烛残年的苍老。她的生命气息微弱到几乎不存在，像是一缕即将散去的青烟，全靠这本能凝聚的、蕴含着她最后冰魄神力的玄冰强行冻结、吊住，才没有彻底归于虚无。可这冰封，也如同一道最坚固的囚笼，将她禁锢在生死边缘，意识沉沦于无边黑暗，不知归期。
稍远一些，是寂。她那具由奇异金属与能量回路构筑的躯体，此刻残破得如同被孩童粗暴撕扯坏的玩偶。左臂齐肩而断，断口处焦黑扭曲，裸露出的内部结构黯淡无光，只有极其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能量流，如同濒死者的脉搏，偶尔在核心区域闪烁一下，证明着她尚未完全“死去”。她进入了最深度的休眠，所有的感知与外界的连接都已切断，正在以一种极其缓慢、近乎停滞的速度，尝试修复那濒临崩溃的核心。能否醒来，何时醒来，都是未知数。
而他的掌心……林风缓缓抬起几乎失去知觉的手臂，摊开手掌。那里，有一小簇微弱到极致的火星，正在虚空中极其勉强地摇曳着。它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淡白色，仿佛下一刻就会被虚空本身的气息吹灭。这是云璃……是那个总是用平静掩盖倔强，最终却选择了最决绝方式的少女，留在这世上的最后痕迹。她燃尽了一切，生命、灵魂、那截与她同源共生的业火骨，最终只换来了这比风中残烛还要渺茫的火星。
胜利的果实，就是由这些残破的碎片拼凑而成的吗？
一股混杂着巨大悲痛、无尽疲惫和刺骨冰寒的洪流，猛地冲击着林风几乎麻木的心神。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险些在虚空中失去平衡。
不能倒下……至少，现在还不能。
他猛地一咬舌尖，剧烈的痛感和腥甜的血味让他混乱的思绪暂时清明了一瞬。现在不是沉溺于悲伤的时候，她们……她们的状态都危在旦夕，必须立刻处理！
他强撑着几乎要散架的身体，首先飞向苏清雪。不敢有丝毫触碰，他围绕着那具散发着绝对寒气的玄冰棺椁缓缓飞行，神识如同最精细的刻刀，小心翼翼地探查着她的状态。结果让他心沉谷底。苏清雪的自我冰封是一种极限状态下的自我保护，但也将她与外界彻底隔绝。任何外力的介入，哪怕是极其温和的生命能量，都可能打破那微妙的平衡，导致冰封瓦解，而她那缕微弱的生机也会随之瞬间消散。她就像一件布满裂痕的瓷器，被暂时冻结在破碎的前一刻，动弹不得。
“清雪……”林风喃喃低语，声音沙哑得厉害，“坚持住……我一定……一定会想办法……”
他转而看向掌心那簇微弱的业火火星。它太脆弱了，虚空中的能量流动，甚至他自己呼吸带起的微弱气流，都可能成为压垮它的最后一根稻草。必须找一个能稳定保存它的容器！
他的目光扫过四周，最终落在那片漂浮的、属于寂的星舰残骸上。那艘曾经承载着他们穿越星海的座驾，如今也已四分五裂，巨大的金属碎片无声地诉说着之前的惨烈。
林风拖着沉重的身躯，飞入那片残骸之中。他无视了那些闪烁着危险能量火花的断裂管线，也顾不上那些漂浮着的、已经失去灵光的杂物，只是凭借着一丝微弱的感应，以及记忆中对寂那严谨到近乎刻板的行事风格的了解，在核心区域的残骸中艰难地翻找着。
终于，在一个半损毁的、被多层防护阵法（虽然大部分已失效）保护的储藏隔间内，他找到了一个约莫尺许长、通体由一种暗银色温润玉石打造的长方形玉匣。玉匣表面铭刻着无数细密的、蕴含着“恒”与“静”之意境的符文，虽然部分符文在冲击中黯淡了，但核心结构似乎还算完整。这正是寂用来保存某些极度精密、对环境要求极高的核心元件的——“恒温凝时玉匣”！
林风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亮光。他小心翼翼地将玉匣取出，尝试着向其中注入一丝微不可查的灵力。玉匣轻微震颤，表面那些尚存的符文逐一亮起，散发出柔和而稳定的微光，内部似乎形成了一个独立、静止且温度恒定的微小空间。
成了！
他几乎是屏住呼吸，用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将掌心那簇摇曳的业火火星，缓缓移向玉匣的开口。那火星仿佛感受到了外界环境的变化，微弱地跳动了一下，似乎有些抗拒离开林风那带着一丝生命气息的掌心。
“云璃……”林风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无尽的悲恸与恳求，“进去……好好休息……我会守护着你……”
仿佛听懂了他的话语，那簇火星最终安静下来，顺从地飘入了玉匣之中。在玉匣内部那“恒”与“静”的力场作用下，它不再摇曳，而是静静地悬浮在中央，散发着极其微弱但似乎稳定了一点的淡白光芒。
林风轻轻合上玉匣，感受着那透过玉璧传来的、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温热，一直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弛了半分。至少，云璃的这最后一点痕迹，暂时保住了。
做完这一切，巨大的虚弱感如同潮水般再次将他淹没。他环顾四周，这片虚空并非久留之地。虽然归墟平息，但谁又能保证不会有其他意外？必须找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安置她们。
他的神识如同水波般扩散开去，忍受着神魂裂痕传来的刺痛，仔细感知着附近星域。终于，在数百万里之外，他锁定了一颗在之前灾难中幸存下来的、正处于恢复初期的荒芜星球。星球表面还残留着能量风暴肆虐的痕迹，但大气层正在缓慢重建，地壳活动也趋于平缓，有一处背靠巨大环形山脉的谷地，环境相对稳定，能量也算平和。
就是那里了。
林风深吸一口气，调动起体内那仅存的、如同残渣般的灵力。他先是以无比轻柔的力道，引动虚空中的微尘与能量，化作一只无形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托起冰封着苏清雪的玄冰棺椁。接着，他将盛放着云璃火种的玉匣紧紧抱在怀里，又用另一只手，以灵力牵引着寂那残破沉寂的躯体。
他就像是一个拖着满车残破珍宝的疲惫旅人，在死寂的星空中，步履蹒跚地朝着选定的那颗星球飞去。
速度很慢，每一步都仿佛耗尽了力气。终于，他穿透了那颗星球稀薄但正在恢复的大气层，降落在了那片背风的环形山谷之中。
谷地荒凉，地面是暗红色的岩石，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由能量尘埃凝结而成的“霜雪”。远处，新生的恒星正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温暖（却无法温暖他）的阳光洒落，给这片死寂的土地带来了第一缕晨曦。
林风轻轻地将苏清雪的冰棺安置在谷地最中央、一块相对平坦的巨岩之上。阳光照射在玄冰上，折射出璀璨却冰冷的光芒。他将玉匣小心地放在冰棺旁边，让那一点微弱的火种，能与它曾经的伙伴相伴。最后，他将寂的残躯也搬运过来，安置在另一侧，如同一个沉默的、破损的守卫。
做完这一切，他再也支撑不住，背靠着冰冷的岩壁，缓缓坐倒在地。
原初剑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手中，剑身黯淡，失去了所有光华，只有剑格处那九大文明锚点的虚影，还在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流转着，散发出微弱的、不同色彩的光芒，仿佛在无声地哀悼着逝去的一切，也像是在默默守护着这残存的一切。
他一只手紧紧握着原初剑，剑柄冰冷的触感让他保持着一丝清醒；另一只手，则虚虚地按在身旁的玉匣之上，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一丝几乎不存在的温热。
目光，则落在前方冰晶中，苏清雪那苍老而安详（或许只是凝固）的容颜上。
新纪元的阳光，终于完全跃出了地平线，金色的光芒铺满了整个谷地，驱散了夜的寒冷，带来了勃勃生机。远处，甚至有一些顽强的、不知名的蕨类植物，正挣扎着从石缝中探出嫩芽。
这是一个充满希望的开端，一个崭新时代的黎明。
但这一切，都与林风无关。
他坐在那里，坐在同伴的残骸与沉睡之间，坐在胜利的废墟与未来的迷茫之上。阳光照亮了他染血的脸庞，却照不进他那双深不见底、只剩下悲恸与荒芜的眼眸。
滚烫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沿着他沾染血污与尘垢的脸颊滑落，一滴，又一滴，坠落在身下冰冷的岩石上，发出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声响，然后迅速被这新生的世界吸收，不留痕迹。
他赢了这场关乎宇宙存亡的战争。
却输掉了几乎所有与他并肩作战的人。
未来的路在哪里？如何复活那一簇微弱的火种？如何唤醒冰封中濒死的挚爱？如何修复那沉寂的同伴？那平息的归墟，是真的永逸，还是潜藏着更深的危机？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还活着，手里还握着剑，身边还躺着需要他守护的、残存的希望。
这就意味着，他还不能倒下。
即使前路漫漫，迷雾重重，每一步都背负着逝者的重量与生者的责任，他也必须……走下去。
林风闭上眼，任由泪水流淌，将头靠在冰冷的岩壁上，在新生纪元的黎明中，如同一尊饱经创伤、却依旧不肯屈服的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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