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听松阁,书房里那盏熟悉的旧台灯洒下昏黄的光,把林野的影子长长地拖在青砖地上。他坐在陈其庸对面,不再是之前那种全然茫然的姿态,腰背微微前倾,眼神里带着刚从外面带回来的烟火气和一丝亟待梳理的混乱。
他没等陈其庸发问,就主动把今天在码头和巷子里看到、听到的,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说到兄弟被踹不敢吭声时,他拳头捏紧,指节泛白;说到小商贩求告无门时,他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焦躁;说到小混混欺压老农,自己却被阿明拉住时,他脸上闪过一丝憋屈和困惑;最后说到巡警的出现,用一种他完全没想到的方式平息了事端,他的语气变得复杂,带着点难以置信,又有点豁然开朗的味道。
陈其庸一直安静地听着,手里盘着两颗油光锃亮的核桃,发出轻微的、规律的“咔哒”声。直到林野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得像院子里的夜风:“憋屈?”
林野重重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嗯。”
“觉得有力没处使,有火没处发?”
“……是。”
“那你觉得,你今天若是冲出去了,打了那几个混混,或者更厉害点,把赵凯那几个巡视的手下也撂倒了,结果会如何?”陈其庸抬起眼皮,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林野张了张嘴,他想说“痛快”,想说“让他们知道老子还没死”,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会被巡警抓走,或者,被赵凯的人围住。”
“然后呢?”
“然后……”林野卡壳了。然后?没有然后了。最好的结果是再次亡命天涯,最坏的结果就是横死街头。他之前那股同归于尽的狠劲,在这些天的“之乎者也”和下午的亲眼所见后,似乎被稀释了。他发现自己开始不由自主地去想“然后”。
“你看,”陈其庸微微颔首,“你已经开始想‘然后’了,这就是进步。”
他放下核桃,拿起书案上那本《资治通鉴》,随意翻开一页,却不是让林野读,而是指着说道:“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林野听得半懂不懂,但“拔剑而起”、“不足为勇”这几个字,像小锤子一样敲在他心上。
陈其庸耐心解释:“意思是,普通人受了侮辱,拔剑就上,这不叫真正的勇敢。真正有大勇气的人,遇到突发情况不惊慌,被人无缘无故侮辱也不轻易发怒。因为他们心里装着更大的目标,志向高远。”
他合上书,目光重新落在林野身上:“你的目标是什么?只是为了一时痛快,或者替某个兄弟出一口气?还是说,你想真正在这江城站稳脚跟,让你和你那些兄弟,不再受人随意欺凌,甚至,有朝一日,能跟赵凯那样的人物,真正掰掰手腕?”
林野的心脏猛地一跳。跟赵凯掰手腕?这是他之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他最多只想在赵凯的压迫下挣扎出一条活路。但此刻被陈其庸用如此平静的语气说出来,仿佛……并非完全不可能。
“我……我想站稳脚跟。”林野的声音有些干涩,但眼神逐渐坚定起来,“我想带着兄弟们,有条活路,不再被人当狗一样呼来喝去。”
“好。”陈其庸点点头,“那你就不能只做一把刀。刀再锋利,也只是工具,用完可弃。你要学着做执刀的人,或者,更高明点,做定规矩的人。”
他话锋一转,忽然问:“你觉得,码头那些搬运工的活,能不能做得更好?更……赚钱?”
林野愣住了。怎么又扯到赚钱上了?他挠了挠头,老实回答:“能吧……就是工头抽成少点,活安排得公道点……”
“具体点。”陈其庸追问,“怎么安排才算公道?怎么才能让干活的人多赚,让组织的人也有的赚,还比赵凯那种敲骨吸髓的方式更稳固?”
林野被问住了,他只觉得以前那种方式不对,但更好的方式是什么,他脑子里一团模糊。
陈其庸也不急,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老旧的红木算盘,推到林野面前。“从明天起,上午读书,下午再加一门课,学算数,学看账。”
算盘?林野看着那密密麻麻的珠子,头又开始大了。这玩意儿比繁体字看起来还让人眼晕。
“觉得这个更没用?”陈其庸似乎总能看穿他的想法,“我告诉你,这小小的算盘珠子,拨弄好了,有时候比一百把砍刀还管用。它能帮你理清账目,看清利弊,知道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懂了钱,你才算摸到了这世道运行的一根筋脉。”
他拿起算盘,随手拨弄了几下,珠子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赵凯为什么能笼络那么多人?除了狠,更重要的是他有钱,能发出饷。你要立势,没钱,就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空谈义气,是聚不起人也留不住人的。”
这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林野脑中的迷雾。他想起码头上那些兄弟,他们跟着自己,除了几分义气,更重要的,不也是为了一口饭吃,一点活命钱吗?大牛当初……如果不是被逼到绝路,为了那点可怜的工钱,又何至于……
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感,混杂着沉重,涌上心头。他忽然发现,这世界残酷的规则,不仅仅写在刀光剑影里,也刻在这些小小的算盘珠上。
他看着那副旧算盘,第一次主动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冰凉的珠子。
“我学。”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狠劲,不是对别人,而是对自己。他要把这些曾经最看不起、最觉得无用的东西,一样样啃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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