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寒窑不掩擎天志,浊世独行赤子心
汪家坳那场耗尽心力、耗空家底的盛大婚礼,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终会散去。
汪细卫悬了一路的心,在踏入老梅家气派的青砖大院时,才惊觉落地:他担忧舅舅钱左岸会闹事的幺蛾子,竟奇迹般地没有发生。
这个昨夜还在汪家坳撒泼打滚的醉汉钱左岸,此刻却被老梅家院落的排场彻底震慑住了。
气派的大院子、特意粉刷过的白墙、光洁的铺着厚石板的地坪、堂屋里锃亮的组合电视柜,和那台罩着绣花布的电视机……
这一切都晃花了他那双惯于在土坯房和劣酒瓶间逡巡的眼睛。
他佝偻着腰,脸上堆满了前所未见的、近乎谄媚的笑容,哪里还有半分送亲长辈该有的体面,和为外甥女撑腰的硬气?
他像个误入大观园的乞丐,目光贪婪地扫过每一件器物,对梅家每一个人都点头哈腰,恨不得把“攀附”二字刻在脑门上。
汪细月揭开盖头后,看着舅舅这副卑躬屈膝的模样,心一点点沉下去,脸上强撑的笑容也僵硬了几分。
指望他为娘家人说话?简直是痴人说梦。
好在,并非所有人都被这表面的浮华迷惑。
梅家上下,尤其是精于算计的供销社梅主任,心中那杆秤始终没停过。
他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容,目光却时不时扫过已经摆放在新房里的那些簇新的嫁妆:
一看就是出自田木匠之手的组合柜,还有那张精致的八仙桌;
那敦实厚重的樟木箱子,漆水亮得能照人;
那台在阳光下反射着光的写字台,和配套的椅子;
还有那做工精致的化妆柜;
……
梅主任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这些物件,按照木材的购买价,再加上请好木匠的手工费,加起来绝对超过自家送去的彩礼!还娶回来一个儿媳妇!
这汪家,尤其是那个闷声不响的汪细卫,是真下了血本!
这嫁妆的分量,实实在在地为自家挣足了脸面。
于是,他对沉默寡言、只在一旁静静守护妹妹的汪细卫,态度格外不同,不仅言语间透着尊重,递烟倒茶也格外殷勤周到。
这份明显的厚此薄彼,却像细小的芒刺,扎在了汪细能和崔咏梅心上。
汪细能看着大哥被梅家奉为上宾,自己虽然也有招待,但是明显没有哥哥那样被重视,心里泛起酸涩的不平。
崔咏梅更是妒火中烧:凭什么一个被分出去、住在破石岩屋的人,能得梅家如此礼遇?
自己才是即将成为这汪家未来女主人的!她脸上努力维持的笑容有些挂不住,看向汪细卫的眼神也带上了不易察觉的怨怼。
更是对老梅家厚实的家境给吸引,恨不得替代汪细月嫁进老梅家,享受这优渥的条件……
熙熙攘攘中,喧嚣终散。
次日,是汪细月回门的日子。
汪细卫强压下心头对工地的牵挂,假期还有一天,他必须在家等。
石岩屋低矮、阴暗,墙壁是粗粝的岩石,地面是踩实的泥土,这里不缺光源,四处都漏光的缝隙、顶上没盖住的空间和那扇供人进出的门洞,让这石岩屋透气到顶,这里与老梅家的敞亮体面判若云泥。
当梅先军和汪细月提着白糖、两条“大前门”香烟、两瓶本地烧酒和一捆挂面,这在当时已是相当体面的回门礼。
小两口走进这逼仄的空间时,汪细月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她每来一次都要为哥哥嫂子心酸一次。
“哥,嫂子……”汪细月的声音带着哽咽,梅先军也显得有些局促,这环境的落差比他想象的更大,他是第一次来这里。
“来了就好,坐,快坐!”潘高园连忙招呼,用袖子擦了擦屋里仅有的三个木墩。大狗子好奇地看着这个不熟悉的陌生姑父,以及他带来的花花绿绿的礼包。
汪细卫没有太多寒暄。
他示意妹妹妹夫坐下,目光沉静而带着兄长特有的厚重,落在汪细月身上:“细月,哥这儿寒碜,没法好好招待你们。一会儿你们还是回汪家坳吃饭。但有几句话,哥得当面跟你说。”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石岩般的质感:“嫁过去了,就是梅家的人了。公婆面前要孝顺,先军面前要体贴,妯娌邻里要和气。”
他顿了顿,眼神掠过梅先军,“但哥把话撂这儿,要是真有那不睁眼的人,敢欺负我妹子,让她受委屈……”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那眼神里透出的沉甸甸的分量,让梅先军心头一凛,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日他腰挂铁锤、手持柴刀上门时的冷硬身影。
这沉默的威胁,比任何狠话都更有力量。汪细月含着泪,用力点头:“哥,我知道,我记下了,你就放心吧。”
送走了妹妹妹夫,汪细卫片刻未停。
他背上早就收拾好的简单行囊,抱起大狗子,对潘高园说:“走,趁着还有点时间,去你娘家看看。端午工地忙,估计回不来,礼数不能缺了。”
潘高园想阻拦:“细卫,咱这刚……手头也紧,意思到了就行,我后面找机会过去就行……”
汪细卫却异常坚持,以前母亲钱左秀当家,钱袋子看得死紧,每次陪潘高园回娘家,带的都是些寒酸的瓜果点心,连他自己都觉得脸上无光。
如今自己当家作主,口袋里是工地上挣的实实在在的血汗钱,这份委屈,不能再让妻子受,他拉着潘高园去了乡上唯一的供销社。
这一次,汪细卫出手大方得让潘高园心惊肉跳。
两斤上好的五花肉,肥膘足有三指厚;
一包晶莹剔透的冰糖;
两包印着红双喜的什锦糕点;
一壶本地自酿白酒足有五斤;
还有一条比梅家回门礼稍次,但也不差的长鹿牌香烟。
零零总总,花了近二十块钱!
这在那时的农村,绝对是一份沉甸甸、足可以挺直腰杆的回门礼了。
潘高园看着汪细卫付钱时那毫不犹豫的样子,又是心疼钱,又是心底涌起一股难言的暖流和酸涩:这个男人,在用他的方式,弥补着过往的亏欠。
拎着沉甸甸的礼物,背着咿咿呀呀的大狗子,夫妻俩踏进了潘家那熟悉而破败的院子。
低矮的土坯房,泥巴糊的院墙裂着缝,一只还算壮实的土猫瞄着几只瘦鸡在角落里刨食。
环境依旧,但汪细卫的心境却大不相同。
看着这比自家石岩屋好不了多少的景象,他心里涌起的不是嫌弃,而是同病相怜的酸楚,以及一种奇异的放松!
在这里,他不再是那个潜伏在父母腋下、需要看人脸色的儿子,而是一个能挺起胸膛、为妻儿撑起一小片天的男人。
潘高园放下东西,看了眼躺在床上的父亲,又去地里叫回了还在劳作的母亲。
当潘母拍打着身上的泥土,看到女儿女婿带来的、堆在破旧小桌上的丰厚礼物时,没有惊喜,有得是铺天盖地的心疼和埋怨。
“哎哟我的老天爷!”潘母拍着大腿,声音又急又高,“你们这两个败家孩子哟!这得花了多少钱?吃不穷、穿不穷,计划不周一辈子穷!
你们刚分家,住那石岩屋,大狗子还小,以后用钱的地方海了去了!要知斤两先拿秤啊,不知贵贱莫当家!
你们…你们咋能这么不过日子啊!”她围着桌子转,拿起肉看看,又摸摸冰糖,心疼得直抽气,嘴里不停地数落。
潘高园如今更能体会母亲一辈子的艰辛与精打细算,包括她的那些不得已的破事,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这个破败的家?!
她听着母亲连珠炮似的唠叨,没有像从前那样感到烦躁或委屈,只是安静地听着,嘴角甚至带着一丝理解的笑意。
汪细卫更是憨厚地站在一旁,呵呵地笑着,也不辩解。
母亲那朴素的、带着泥土味的生存哲学,此刻听起来,竟有一种别样的温暖,这是在真心的替他们小两口考虑担心呢!
潘母看着女儿平静的脸和女婿憨厚的笑,一肚子准备好的“持家之道”竟不知从何说起了,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唉……罢了罢了,买都买了……以后可不敢这样了!”
潘母把五花肉切下最肥厚的一段,熬了油,炒了自家种的青菜,香气四溢。
在老潘家那间低矮昏暗、弥漫着柴火和泥土气息的堂屋里,一家人吃了一顿简单却格外踏实的午饭。
饭后,汪细卫没有闲着,他挽起袖子,打来热水,做了一件让潘家老两口都愣住的事:他仔细地、甚至有些笨拙地,给常年躺着,背后生疮的潘父擦洗了一次身子。
热水浸润着老人到处是疮口的皮肤,也浸润着两颗苍老而惊愕的心。
潘高园站在一旁,看着丈夫认真擦拭父亲脊背的身影,看着父亲那浑浊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水光,只觉得喉咙堵得厉害。
这份孝心,是她这个做女儿的,在自己未出嫁在家时,有心也无力周全的。
告别了还在絮絮叨叨叮嘱“省着点花钱”的丈母娘,和眼神复杂、嘴唇翕动的老丈人,汪细卫大步流星地踏上了通往邻乡工地的土路。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背对着石岩屋和老潘家的方向,前方是尘土飞扬的工地,是汗水的咸涩,是叮当作响的铁器,也是支撑起他新“当家”身份的脊梁。
少干一天,就少一天钱。更何况那么大的工地,师傅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
这个沉默如石的男人,正用他肩膀和双手,在嶙峋的现实里,一寸寸凿刻着属于他和潘高园、大狗子的,那个虽简朴却不再仰人鼻息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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