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麻衣未冷新梁起,市侩声中雏燕飞
日头正盛,赵家小院里弥漫着彻夜未眠的疲惫与化不开的悲戚。
天边刚透出一线鱼肚白,一丝凉意便顺着湿漉漉的土路蔓延开来。
潘高洁枯坐在门槛上,像一尊失了魂的泥塑,红肿的眼睛空洞地望着院外通往山峦的小径,那是早上送丈夫赵思德最后一程的方向。
她的肩膀微微塌陷,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脊梁骨,连哭的力气都已耗尽,只剩下无声的泪痕在微明的晨光里蜿蜒。
潘高园蹲在姐姐身边,紧握着那双冰凉粗糙的手,掌心传递的温热是此刻唯一能给予的慰藉。
她心里塞满了棉花似的同情与无力,喉头哽咽着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沉甸甸的叹息:“姐,你……千万要保重身子,娃儿们还指着你呢。”
她回头看看屋里,赵建礼和赵建佳两个孩子蜷缩在紧靠潘高洁的墙角。
赵建礼紧抿着嘴唇,眼神惊惶地四处乱瞟,赵建佳则死死揪着哥哥的衣角,小脸上满是未干的泪痕和懵懂的恐惧,仿佛屋外的凉风随时会卷走他们最后的一个依靠。
潘高园心如刀绞,恨不得留下,可工地上那正在封顶的第二层楼,像悬在头顶的巨石,催命般地不容耽搁。
“园子,你……你们去吧,别误了事。”潘高洁终于嘶哑地开口,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她推了推妹妹的手,眼神从那条山路上收了回来。
“我……没事,有娃儿在呢……”这话说得连她自己都不信,却成了唯一能支撑她挺直脊背的微弱力量。
潘高园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姐姐单薄的身影在破晓的微光里显得那么渺小脆弱。
妹妹的心里沉甸甸的,既是对姐姐命运的无力感,也夹杂着对自己生活的焦虑,她和汪细卫的“小家”,才刚刚在工地的砖瓦堆里有一点希望,经不起任何闪失。
与此同时,汪家坳老汪家的院子里,钱左秀的怒火早已烧穿了黎明。
她叉着腰站在院中央,对着大儿子汪细卫夫妇离开的方向,指天画地,唾沫横飞:“黑了心肝烂了肠子的东西!亲爹亲娘都不认了!赚了几个臭钱就忘了本?”
她骂得酣畅淋漓,枯瘦的手指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凌厉的弧线。
院角的鸡鸭惊得扑棱棱乱飞,几只探头探脑的邻居又迅速缩了回去。
这场景,太熟悉了。
二儿媳崔咏梅倚在门框上嗑瓜子,嘴角噙着一丝看戏般的冷笑。
等婆婆骂得稍歇,她便凉凉地插上一句:“妈这是想大哥大嫂想得紧啊?昨儿不是刚煮了猪蹄?要不要再杀一只,给大哥送去补补?工地累人,可别亏了身子!”这话像火星子溅进了油锅。
钱左秀猛地扭过头,浑浊的眼睛里射出刀子般的光:“闭上你的臭嘴!我骂谁你心里没数?当媳妇没个媳妇样!整天就知道挑三窝四,搅家不宁!”
婆媳俩你来我往,指桑骂槐,话语像淬了毒的针,密密匝匝地扎向对方,又都巧妙地避开最直接的锋芒。
院墙外,忙着吃午饭的邻居摇摇头,习以为常地踱开。
汪家坳的日子,若少了这老汪家院子里的“开锣戏”,反倒让人觉得少了点什么。
钱左秀骂着骂着,心底忽地涌起一阵尖锐的失落。
比起眼前这个牙尖嘴利、针锋相对的崔咏梅,那个被自己亲手赶出去、只会闷头干活、受了委屈也只会往肚子里咽的大儿媳潘高园,此刻竟显得那么顺心。
可惜,悔之晚矣。
随着日子的流逝,工地上,却是另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
盛夏的骄阳炙烤着大地,空气像凝固的热浪。
第二层楼板刚刚浇筑完成,巨大的混凝土框架在烈日下蒸腾着水汽。
午饭或者傍晚时分,工人们卸下汗透的工装,精赤着古铜色的上身,露出虬结的肌肉和晒脱了皮的脊背,三三两两蹲在简陋的凉棚下,捧着大海碗狼吞虎咽。
汗珠顺着他们黝黑的皮肤滚落,砸在尘土里,瞬间消失。
粗犷的笑话和荤素不忌的打趣在人群中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汗味、饭菜味和雄性荷尔蒙的气息。
负责做饭的潘高园和杨春燕,成了这“男人国”里最鲜活的点缀。
潘高园虽已为人妇,但毕竟才十八岁,面对那些赤裸的胸膛和放肆的目光,脸颊也难免飞起两朵红云,只能强作镇定,低着头麻利地打饭分菜。
而刚满十六岁的杨春燕,面皮更薄,像个受惊的小鹿,工人们稍一逗弄,她立刻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把头埋进盛汤的大桶里,引得一阵哄堂大笑。
在这片粗粝的环境中,少女的羞涩反而成了最撩拨人心的风景。
在这群哄笑的男人中,高前缸显得格格不入。
他失去了往日随意开口的风格,端着碗,闷头扒饭,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每当有工友故意对着杨春燕的方向说些露骨的玩笑,他握着筷子的手就攥得死紧,指节泛白,眼神像刀子一样剜过去。
他完全把自己代入了杨春燕“守护者”的角色,厌恶那些粗鄙的调笑,更无法忍受杨春燕的目光扫过其他男人汗津津的身体,哪怕那目光里只有单纯的羞怯。
这份隐秘而炽热的单相思,在他年轻的胸膛里烧得滚烫。
心思细腻的潘高园很快察觉了高前缸的异样。
她看到小伙子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追随着春燕,看到他对其他工人的不满,还以为是两人私下里“耍上了朋友”。
想到杨春燕是自己和丈夫带出来的黄花闺女,潘高园顿觉责任重大。
趁着洗碗的间隙,她拉着杨春燕到僻静处,低声询问:“春燕,你跟那个高前缸……是不是在谈朋友了?”
“啊?”杨春燕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溜圆,像只受惊的兔子,随即整张脸“腾”地红透了,连小巧的耳垂都像滴血的红玛瑙。
“园子姐!你……你胡说啥呀!我……我跟他啥都没有!”少女的羞赧和急切的否认,让潘高园明白了这只是高前缸的一厢情愿。
汪细卫对这个干活不惜力气、手脚麻利的高前缸印象不错,虽然觉得他嘴有点碎,但确实是个好苗子。
听妻子说了这事,也觉得高前缸是个踏实会过日子的好男孩,想撮合一下两人,便找了个机会,直截了当地问杨春燕的意思。
杨春燕咬着嘴唇,语气带着少女特有的骄傲和憧憬:“卫哥,我……我才不想在泥巴地里打滚一辈子,哥你别笑话我,我以后……以后想嫁个吃公家饭的人。”
她心里勾勒的是干净的白衬衫、亮堂的办公室,而不是眼前这汗水泥泞的工地和只有小学文化的莽撞青年。
得了准信,汪细卫便寻了个傍晚收工的空档,把高前缸叫到一边。
他拍拍小伙子的肩膀,斟酌着词句:“前缸啊,春燕那丫头……心气儿高着呢。她说自己还小,现在不想考虑这些事,心思都在学本事上。”
他没敢直接转述杨春燕看不上他的话,怕伤了小伙子的自尊。
高前缸黝黑的脸庞瞬间涨得通红,像个做错事被抓包的孩子,低着头用脚尖碾着地上的石子。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股傻气的倔强:“细卫哥,我……我明白了。我等她!等她长大,等她愿意!”
这愣头青般的宣言,让一向沉稳寡言的汪细卫也忍不住咧了咧嘴,心里暗叹:真是个不懂姑娘心思的实心眼二愣子!
不过也好,愿意等,就说明有分寸,眼下工程正是最最吃紧的时候,赶着天气热,希望在夏季末三层封顶,一点岔子都不能出。
这可是公家的活计,工期、款项,哪一样都马虎不得。
时间在汗水和辛劳中飞逝。
工人们顶着烈日,喊着号子,将一块块砖、一袋袋水泥送上越来越高的工作面。
终于,主体工程的三层楼板浇筑完毕,只待最后的屋顶封顶。工期比预计的提前了不少。
李池卫师傅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第一次郑重其事地给工人们发放了工资。
那是一个弥漫着汗味、烟味和无比兴奋气息的傍晚。
工棚里点起了昏黄的灯泡,李师傅拿着账本,念着名字和数额。
最早来的壮劳力,厚厚一沓“大团结”到手,足有四百多块,粗糙的手指沾着唾沫,数了一遍又一遍,咧开的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根。
晚些来的也拿到了沉甸甸的两百多块。
潘高园和杨春燕也领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份:每人两百块整。这可比当初讲好的八十块一个月高多了!
原来,自从潘高园接手买菜做饭后,精打细算的本事发挥到了极致。
她天不亮就去菜市场,专挑新鲜又当季的菜,砍价砍得小贩直瞪眼。
哪家菜农地里的菜集中上市便宜了,她就大批量买回来,变着花样做,硬是把伙食费一个月省下了三百多块!
毕竟以前都是爷们上街买菜,婆娘们说几句都乖乖付钱,哪有潘高园这么较真计较?
在潘高园和杨春燕的精心操持下,工人们吃得油光满面,力气足了,干劲更猛,工程进度噌噌往上赶。
李师傅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大手一挥,把她们俩的工钱也涨到了和其他工人一样,一天五块,按月结算。
这实实在在的当众的认可和回报,让潘高园心里暖烘烘的。
汪细卫拿得最多,除去之前预支的,这次师傅又悄悄的给了整整六百块!明说这不是全部,先给一些让小两口拿着花,厚厚的一叠钞票,带着油墨和汗水的特殊气味。
夫妻俩的钱合在一起,竟有八百块之巨!这在八十年代末的农村,绝对是一笔令人眼红的巨款。
当晚,潘高园把这笔钱小心翼翼地用手帕包了好几层,又塞进贴身的衣袋里,紧紧捂着。
她一夜都没怎么合眼,仿佛揣着个滚烫的宝贝,生怕有闪失。
第二天一早,她就催着汪细卫,两人一起揣着钱,直奔乡里的储蓄所。
看着那蓝幽幽的塑料封皮存折上,端端正正打印出“壹仟壹佰伍拾元整”的字样,潘高园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了地。
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和对未来的隐约憧憬,悄悄在她心底萌芽。
汪细卫和她回来后,极力劝说工友们也去开户存钱:“揣身上多危险!存银行,利钱不多也是钱,还保险!”
工友们看着这对年轻夫妻郑重其事的样子,想着自己从未见过的存折,大多数都真的行动起来,上次汪细卫家丢钱的事大家都还记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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