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太阳照常升起，县委大院里的人们，却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空气是紧绷的。
尤其是县委办公室，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放轻了脚步，说话的声音也压低了八度。李卫顶着两个黑眼圈，一进门就感觉气氛不对，他看见几个小年轻正凑在一起窃窃私语，见他进来，又“唰”地一下散开，各自埋头做事，只是那眼神里的惊惧和好奇，怎么也藏不住。
上午八点一刻，小张来了。
他像是整夜没睡，眼窝深陷，脸色白得像一张纸。他走到陆远办公室门口，手抬了几次，才敢敲门。
“进来。”
小张推开门，双手捧着一沓刚打印好的文件，恭恭敬敬地放在陆远桌上。“主任，您要的纪要，改好了。”
陆远正在用一块软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的眼镜片。他头也没抬，只是“嗯”了一声。
小张站在原地，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他等着，等着宣判。他想过无数种可能，被痛骂一顿，被当场开除，甚至被送去纪委。可他没想到，陆远什么都没说。
陆远戴上眼镜，拿起那份纪要，从头到尾翻了一遍，确认无误后，拿起笔，在末页签上了自己的名字。他的笔迹，一如既往地沉稳有力。
“好了，拿去分发吧。”陆远将纪要递还给他，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吩咐一件最寻常不过的公事。
小张彻底懵了。
这就……完了？他看着陆远那张年轻而平静的脸，心里涌起的不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而是一种更深的恐惧。未知的，才是最可怕的。他接过文件，脚步虚浮地退了出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九点整，市里的王副市长一行准时抵达县委。高建功的汇报有条不紊，当他清晰地报出“全县剩余建档立卡贫困户一千三百五十八户”这个精准的数字时，陪同在侧的周海山，脸上的笑容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站在高建功身后的陆远。
年轻人正专注地给领导们续水，神情谦恭，毫无异样。
周海山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自己的计划，在最关键的一环，脱靶了。不仅脱靶，还暴露了自己埋下的那根钉子。
汇报会圆满结束，市领导对高建功的工作给予了高度肯定，一行人谈笑风生地离开了。
县委大院，恢复了平静。
但所有人都知道，一场风暴，即将在县委办公室内部，猛烈刮起。
下午三点，县委办所有人员，包括钱国栋和李卫在内，都接到了通知：三点半，在小会议室召开全体工作人员会议，任何人不得缺席。
会议室里，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来。钱国栋坐在前排，老神在在，眼观鼻，鼻观心。李卫则板着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小张坐在最角落的位置，头埋得几乎要塞进胸腔里。
三点半，陆远准时走了进来。
他没有带笔记本，两手空空，径直走到了主位上。他环视全场，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停留了一秒。会议室里，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今天召集大家来，不开长会，只强调一件事：规矩。”
陆远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锤子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县委办公室是什么地方？是县委的‘坚强前哨’和‘巩固后院’，是县委书记的左膀右臂。我们经手的每一份文件，记录的每一次会议，都可能关系到一个乡镇的发展，关系到成千上万老百姓的切身利益。”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所以，在县委办工作，能力是其次，规矩是第一位的。什么是规矩？忠诚，就是最大的规矩！”
“我不管你以前是怎么做的，但在我这里，只有两条路。要么，你把忠诚刻在骨子里，把责任扛在肩上，兢兢业业，做好你的本职工作。要么，你现在就打报告，我送你走，去一个更清闲，更没有‘规矩’的地方。”
他的话，让在场不少人心里都打了个突。
“当然，还有第三条路。”陆远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那就是，吃着县委的饭，心里却想着别人家的锅。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把领导的信任当成你投机钻营的资本，把同事的心血当成你卖身投靠的筹码。”
会议室里的温度，仿佛又降了几度。小张的身体，已经开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对于走第三条路的人，我这里，也有一套专门的‘规矩’。”陆远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冰冷，“我不会骂你，更不会打你。我只会把你，从这个办公室里，干干净净地‘请’出去。让你在一个所有人都看得见的地方，好好地，深刻地，反省自己到底错在了哪里。”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他们知道，正题来了。
陆远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那是他刚刚草拟的一份人事调动通知。
“经办公室研究决定，报县委组织部备案，”他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地念道，“秘书一科张立伟同志，工作态度不端，责任心不强，在处理重要文件时，出现严重疏漏，险些造成重大工作失误。已不适合在秘书岗位继续工作。”
小张的脸，瞬间血色全无。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个角落。
“考虑到张立伟同志在档案整理方面，或许有其‘独到之处’，”陆远念到这里，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所有人都听得懂的嘲讽，“现决定，将其调往县档案局，专门负责‘过期报刊整理与数字化扫描’工作。即刻生效，明天就去报到。”
“噗嗤——”
不知道是谁，没忍住，笑出了声，又赶紧死死捂住嘴。
整个会议室，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过期报刊整理与数字化扫描！
这他妈是什么神仙岗位？档案局本就是养老的地方，而去整理那些几十年没人碰过的旧报纸，更是养老院里的太平间，是冷宫中的冷宫。这已经不是“穿小鞋”了，这是直接把人钉死在了耻辱柱上，而且还是一个所有人都看得见的耻辱柱。
这一招，比直接开除，狠一百倍！
“我的天……”李卫倒吸一口凉气，看向陆远的眼神，第一次充满了彻彻底底的敬畏。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受的那点委屈，简直就是陆主任的“春风化雨”。这位年轻的领导，不动则已，一动，就是要人命的雷霆手段。
钱国栋浑浊的眼睛里，也闪过一丝精光。他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心里暗道：这小子，是个狠角色。高书记，没看错人。
“主任！我错了！主任我真的错了！”
小张再也撑不住了，他“扑通”一声从椅子上滑下来，连滚带爬地冲到台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嚎起来，“我是一时糊涂！是周……是有人逼我的！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再也不敢了！”
陆远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
“机会？”他反问，“当你把那支笔，从‘3’改成‘8’的时候，你怎么没想过给高书记一个机会？怎么没想过给县委办一个机会？”
“晚了。”
陆冷冷地吐出两个字，不再看他一眼，对着门口喊道：“保安，把张立伟同志‘请’出去，让他冷静冷静，明天，好去新岗位报到。”
两名保安应声而入，架起已经瘫软如泥的小张，拖了出去。那凄厉的哭喊声，在走廊里回荡，渐渐远去。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陆远站起身，双手撑着桌面，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每一个噤若寒蝉的下属。
“我再说最后一遍。”
“县委办，是我的家。我这个人，有点洁癖。我的家里，不能有垃圾。”
“谁把自己当垃圾，我就把他扔进垃圾桶。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
回答的声音，整齐划一，带着发自内心的颤抖。
陆远满意地点点头。“散会。”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起身，几乎是逃也似地离开了会议室。不到一分钟，整个县委办公室，所有人都回到了自己的工位上，键盘的敲击声、打印机的嗡嗡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响亮，都要“勤奋”。
陆远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整个世界的喧嚣都被隔绝在外。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匆匆行走的人群，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高建功说得对，打扫卫生，不能只用扫帚。对于蟑螂，就得用开水烫。今天，他烧的这壶开水，不仅烫死了一只蟑螂，也烫醒了所有装睡的人。
从今天起，县委办这块阵地，才算是真正姓“陆”了。
就在这时，桌上的红色电话机，突兀地响了起来。
陆远走过去，拿起了话筒。
“喂，书记。”
电话那头，传来了高建功沉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小陆，卫生打扫完了？”
“报告书记，打扫干净了。”
“好。”高建功顿了顿，语气变得严肃起来，“那你现在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有些事，该让你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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