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苍老而颤抖的声音，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现场刚刚凝聚起来的脆弱信任。
“那……你拿什么给我们保证？”
这句问话，瞬间抽走了空气中所有温度。
是啊，保证？
蓝图画得再好，承诺说得再动听，终究是虚的。他们这些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滚了一辈子的老工人，听过太多漂亮的空话，见过太多最终被雨水冲刷干净的标语。信任，是他们身上最昂贵、也最稀缺的奢侈品。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陆远身上。刚刚被他描绘的未来点燃的星火，在这句现实的质问下，忽明忽暗，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大楼里，陈平秘书长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这是最难的一关。怎么保证？开一张空头支票吗？工人们不会信。立一份军令状？在这些已经麻木了的人看来，那不过是另一张废纸。
周卫国局长放在对讲机上的手指，又一次绷紧了。
广场上，陆远没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那句问话在数千人组成的沉默中回荡。他看着那位发问的老工人，那是一张被岁月和煤灰雕刻过的脸，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最后一丝希望和更深沉的绝望。
他看到了，他读懂了。
他缓缓地，将那个一直挂在手腕上的扩音喇叭，轻轻放在了地上。
这个动作，让所有人都是一愣。
没有了扩音器，他想干什么？
陆远挺直了脊梁，那副在夜风中略显单薄的身躯，在这一刻，仿佛被注入了钢铁。他激活了【赤诚的孤勇者】那最后一个，也是最疯狂的技能——【以我为祭】。
他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用自己最原始、最赤裸的声音，朝着人群，一字一句地吼了出来。他的声音不再平稳，带着一丝因竭力而产生的嘶哑，却因此拥有了穿透灵魂的力量。
“我拿什么保证？”
“我拿我的前途，我这身官服，我陆远这个名字，来给大家做担保！”
轰！
如果说之前的演讲是春风化雨，那么这句话，就是一道惊雷，在每个人的头顶轰然炸响！
疯了！
这是市委大楼里，所有听到这句话的干部，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研究室主任正扶着墙壁喘气，听到这话，两眼一翻，差点当场昏厥过去。
陈平秘书长手里的保温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洒了一地，他却浑然不觉。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楼下那个身影，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拳头。
政治前途？
对于一个体制内的人来说，这四个字，比身家性命还要重！这是他们穷尽一生去追求、去维护的东西！可陆远，就这么轻飘飘地，当着几千人的面，把它当成了赌注，押在了这张赌桌上！
九楼，赵立冬的瞳孔猛地收缩。他那只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不受控制地抓住了冰冷的窗框，用力之大，指节根根发白。
他预想过陆远会用智慧、用口才去化解，却万万没想到，陆远会用这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去换取信任！
这小子，他不是在解决问题，他是在用自己的政治生命，去献祭！
广场上，数千工人也被这句话震得鸦雀无声。他们面面相觑，从彼此的眼中，看到的都是不敢置信。
一个当官的，拿自己的前途来给我们做担保？
这……这怎么可能？这不是戏文里才有的情节吗？
“你说的是真的？”人群中，工会主席黄爱国，那个一直带头鼓噪的壮汉，此刻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arle的颤抖。
陆远迎着他的目光，向前踏出了一步。
“我陆远，今天，当着南江市数千父老乡亲的面，当着市委大楼里所有领导同事的面，立下我的承诺！”
他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亢，一句比一句决绝！
“第一！在后续的国企改制和重组过程中，所有在册的正式职工，只要你们自己愿意留下，新工厂的大门，永远为你们敞开！我们，一个都不要少！”
“第二！所有留下来的职工，在新工厂的薪资待遇、福利保障，只会在现有的基础上，逐年提高！只升，不降！”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扫过全场，最后，声音如同金石落地，掷地有声。
“以上两点，如果我陆远做不到，或者打了任何折扣！”
“我，将主动向市委、向省委，递交辞呈，引咎辞职！”
“从此以后，南江市的官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公务员序列里，再也不会有我陆远这个人！”
死寂。
广场上，是死一般的寂静。
风声，似乎都停了。
只有陆远那句“再也不会有我陆远这个人”的余音，还在每个人的耳边嗡嗡作响。
所有人都被这番话彻底镇住了。
他们见过发誓的，见过赌咒的，却从未见过一个正走在青云路上的年轻官员，用如此惨烈的方式，将自己的未来和他们的命运，死死地捆绑在一起。
这不是在画饼，这不是在许诺。
这是在立血誓！
他把自己的乌纱帽摘了下来，捧在手上，递到了他们面前，告诉他们，如果我骗了你们，你们随时可以把它摔个粉碎。
那股压抑在工人们胸口的，长久以来的怨气、怒气、戾气，在这一刻，被这股赤诚到近乎疯狂的决绝，冲刷得干干净净。
他们还能说什么？
他们还能怀疑什么？
人群中，那个最先发问的老工人，浑浊的眼睛里，突然滚下了两行滚烫的泪水。他看着那个站在广场中Y，身形依然单薄，却仿佛顶天立地的年轻人，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只是缓缓地，举起了自己那只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用力地鼓起了掌。
“啪！”
第一声掌声，在死寂的夜空中，显得如此突兀，如此清晰。
紧接着。
“啪！啪！”
第二声，第三声……
站在他身边的工友，也红着眼眶，举起了手。
“啪啪啪啪啪……”
掌声，从一个点，迅速蔓延成一条线，再由一条线，扩展成一片汪洋大海。
起初是零星的，然后是稀疏的，最后，汇成了一股雷鸣般的洪流！
“哗——”
雷鸣般的掌声，冲天而起，席卷了整个市委大院，震得大楼的玻璃都在嗡嗡作响。
这掌声里，有感动，有宣泄，有被理解的激动，更有对未来的，重新燃起的希望！
工会主席黄爱国，这个铁塔般的汉子，此刻虎目含泪。他扔掉了手里的铁皮喇叭，用尽全身的力气鼓着掌，手掌拍得通红。
他看着陆远，眼神里再也没有一丝敌意，只剩下一种发自肺腑的敬佩和信服。
他突然转身，面对着自己带来的几千工友，振臂高呼：
“我相信陆主任！”
“我们，就信他这一次！”
“信他一次！”
“信他一次！！”
人群的情绪，被彻底点燃。但这一次，不再是愤怒的火焰，而是信任的烈焰。他们跟着黄爱国一起高喊，那声音汇聚在一起，拥有了移山填海的力量。
一场足以颠覆南江市政治格局的巨大危机，就在这雷鸣般的掌声和震天的呐喊声中，被陆远用一场堪称完美的“演出”，化解于无形。
他赢了。
用自己的全部，赢得了民心。
市委大楼里，所有人都看呆了。
陈平秘书长缓缓地弯下腰，捡起了地上的保温杯，他看着杯口，又看了看楼下那个被掌声和欢呼声包围的年轻人，喃喃自语：“我……我今天算是开了眼了……原来官，还能这么当……”
周卫国局长默默地放下了对讲机，对着身边一个同样目瞪口呆的副手，低声说了一句：“去，把警戒线撤了。让医疗队准备点热水和姜汤，给工人们送过去。”
而九楼的办公室里。
赵立冬缓缓地松开了紧抓着窗框的手，手心上，留下了四道深深的印痕。
他看着楼下那个被人群簇拥的年轻人，看着那一张张重新焕发生机的脸，内心像是被一场海啸席卷而过，震撼得无以复加。
他知道，从陆远说出那句“引咎辞职”开始，这场改革，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陆远把自己逼上了绝路，也把他这个市委书记，逼上了绝路。
但同时，陆远也用这种最极端的方式，为这场改革，铺就了一条最宽阔、最坚实的民意大道。
赵立冬的脸上，慢慢浮现出一抹复杂难言的笑容。那笑容里，有欣赏，有感慨，有后怕，但更多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豪情。
他转身，拿起办公桌上那部红色的电话，拨通了市委秘书长的内线。
“陈平。”
电话那头的陈平一个激灵，连忙应道：“书记，我在！”
赵立冬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告诉周卫国，把吴建国同志，给我‘请’到市委来。另外，你，现在马上下去，把陆远同志，给我带到办公室来。”
他顿了顿，看着窗外那片沸腾的人海，补上了一句。
“我要当面听他的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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