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雍回到驿馆时，暮色已笼罩江陵。白日里在王平与甄若面前强撑的镇定，此刻已荡然无存。他屏退随从，独坐灯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几边缘，那冰冷坚硬的触感，恰似他此刻的心境。
白日对峙的场景历历在目。王平的强硬如铁壁，甄若的机锋似利刃，尤其是那句“建业盐价几何”，如同毒刺，扎得他体无完肤。孙权交付的使命——摸清“龙息”虚实、试探交州底线、最好能争取喘息之机——几乎全部落空。非但没探到想要的情报，反而被对方窥破了江东的虚弱。
“中书大人，”一名心腹属官悄步而入，低声道，“驿馆外似有眼线，我们的人出入皆被留意。”
顾雍并不意外。王平、甄若若是连这点手段都没有，反倒奇怪了。他沉吟片刻，问道：“白日里，你可留意到那甄若言语之外的细节？譬如，她身旁文吏记录的卷宗，或是驿馆内往来人员的频率？”
属官回想道：“甄若身旁那主簿，记录时笔速极快，所用纸张似与江东不同，更为洁白坚韧。另，虽处战时，但往来传递文书的信使步伐从容，未见仓促之态。还有……驿馆提供的茶点，竟是交州特有的蔗糖所制，颇为精致。”
顾雍眼中精光一闪。纸张、从容、蔗糖……这些细节拼凑起来，勾勒出的是一幅后方稳固、物资充裕的图景，与江东境内的恐慌匮乏形成鲜明对比。甄若此人，不仅言辞犀利，更善于用这些无声的细节，施加心理压力。
“看来，寻常路径是行不通了。”顾雍喃喃道。他铺开纸笔，沉吟良久，并未起草给孙权的奏报，而是写了一封看似寻常的家书，信中只问候家人，提及江东旧友，却在几处看似不经意的地方，用了特定的典故和隐语。这封信，会通过特殊渠道，直接呈递给吴侯身边一位倾向议和的宗室重臣。信中隐含的信息是：交州态度强硬，确有倚仗，强攻难下，需另做长远打算。
与此同时，征南将军行辕内，王平与甄若也在复盘今日会谈。
“顾元叹（顾雍字）老成持重，今日虽看似无功而返，但其人绝非易与之辈。”王平擦拭着佩剑，沉声道，“他目光数次扫过城防示意图，尤其在水门和弩砦位置停留甚久，恐在默记我方布防细节。”
甄若颔首，指尖划过算盘：“他提出那等苛刻条款，本意就不是求和，而是试探。试探我们的底气，试探江陵的虚实，更是试探……主公对江东的最终意图。”她顿了顿，“不过，他带来的随从中，有一年轻属官，在听到‘盐价’时，神色惶急，不似作伪。看来江东内部，窘迫已极。”
“孙权派他来，是步险棋。若我等被其虚张声势所慑，或可争取时间；若被我等窥破虚实，则更伤士气。”王平收剑入鞘，“接下来，吕岱那边恐会有动作，或是加紧攻城，或是另寻他路。”
“无论他有何动作，粮草盐帛总是根基。”甄若眼中闪过一丝锐芒，“顾雍此行，反倒给了我们一个机会。或许……我们可以让他‘意外’地看到一些东西。”
翌日清晨，顾雍以“观赏江陵风物”为名，提出在城内有限走动。王平爽快应允，派了一队士卒“护卫”。
行走在江陵街头，顾雍心中暗惊。与他预想的战战兢兢不同，市井虽不似承平时繁华，却也秩序井然。店铺大多开门营业，百姓面色虽带忧色，却无慌乱之态。偶尔有巡逻士卒走过，军容整肃，对百姓秋毫无犯。更令他注意的是，几家悬挂“交州官营”招牌的铺面，正在以极低的价格出售粮食和海盐，排队购买的百姓虽多，却无争抢，显然供应相对充足。
行至一处校场附近，恰逢一队士卒操演完毕解散。顾雍远远看见，那些士卒并未立刻散去，而是由一名书吏模样的人召集，似乎在讲授着什么。他借故走近些，隐约听到“抛物线”、“射程”、“风速”等词，士卒们听得颇为专注，还有人在地上用树枝写画。这绝非普通粗鄙武夫所能为。
午后，甄若竟主动邀顾雍至行辕旁的一处偏厅“品茶”。茶依旧是交州蔗糖调味的香茗，但厅内布置却别有洞天。墙角立着一架巨大的江陵及周边区域沙盘，山川河流、城池关隘、甚至双方兵力大致部署，都标注得极为精细，远超江东所用舆图。沙盘旁的书架上，整齐码放着许多书卷，顾雍眼尖，瞥见几卷书脊上写着《交州农桑辑要》、《格物初探》等字样。
甄若仿佛不经意地提起：“顾中书见多识广，可知这沙盘之法与等高线图示，用于军争民政，可收事半功倍之效？可惜江东匠人，似乎尚未掌握此等精妙技艺。”她又指着一本摊开的《格物初探》，“此书乃汇集一些奇巧匠作之理，譬如如何增进制弩之效，如何改良农具。若天下太平，此类学问本可惠及黎庶，奈何兵戈不止，只能先用于杀伐之器，实乃憾事。”
顾雍听着这些看似随意的闲谈，心中已是惊涛骇浪。沙盘、典籍、士卒学习……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事实：刘封麾下，不仅在军械上领先，更在人才培养、知识体系上，有着远超江东的积累。这绝非一时侥幸所能达成。
接下来的两日，类似的“意外”接连不断。顾雍“偶然”听到工匠讨论如何改进弩机射速，“偶然”看到快马送来龙编批阅的新政条文副本。他像一个闯入宝山的旁观者，看到的越多，心情越是沉重。
离别的时刻终于到来。码头上，顾雍对前来送行的王平、甄若拱手：“多谢将军、夫人连日款待。雍此番回去，必当如实禀明吴侯，江陵气象，确非寻常。”
王平还礼：“顾中书慢行。望贵方能体察时势，莫要再起无谓干戈，徒增死伤。”
甄若亦浅笑：“若吴侯有意，交州的盐，随时可至。只是这价格，需用诚意来换。”
顾雍登船，离去时的心情与来时已截然不同。他带来的是一纸通牒，带回的却是满腹忧思。他看清了江陵的坚固，更窥见了交州深不可测的潜力。这场“折冲樽俎”的外交暗战，他看似未失寸土，实则已一败涂地。他知道，自己呈给孙权的，将是一份足以改变江东国策的沉重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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