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业宫城，孙权高踞御座，脸色在明晃晃的烛光下显得异常苍白，眼底布满血丝，那是连日焦灼与愤怒灼烧的痕迹。丹阳民变的血腥气仿佛还萦绕在殿宇之间，各地请求开仓放盐、减免赋税的奏报堆积如山，而最让他如坐针毡的，是来自江陵前线的沉寂——吕岱的攻势如同撞上礁石的潮水，一次次徒劳地退去，却带不回任何捷报。
“陆逊呢？为何还不到！”孙权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烦躁，手指重重敲击着御案。
内侍战战兢兢回禀：“陛下，陆将军已在殿外候旨。”
“宣！”
陆逊稳步走入大殿，依旧是一身素净的儒袍，与周遭金碧辉煌的殿宇和孙权那身绣着金龙的皇袍格格不入。他行礼如仪，神色平静，仿佛外界的天翻地覆都未能扰动他内心的方寸。
“伯言！”孙权不等他完全起身，便迫不及待地开口，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逼迫，“吕岱老迈，屡攻江陵不克，损兵折将，丧师辱国！朕已决意，由你接替吕岱，总督江陵战事，限你一月之内，务必给朕拿下江陵，擒杀刘封、王平！”
这道命令如同惊雷，在大殿中炸响，连侍立的宦官都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谁都知道，此刻的江陵就是一块烧红的烙铁，谁碰谁烫手。
陆逊心中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深深一揖：“陛下，臣蒙圣恩，感激涕零。然则，江陵之局，恐非强攻可下。刘封据坚城，拥利器，更有丁奉熟知我水军虚实，王平善守，甄若善谋。我军新败，士气受挫，后勤不继，强行出战，恐非良策。臣以为，当暂缓攻势，深沟高垒，稳固防线，同时遣能言善辩之士，北连曹魏，西和蜀汉，孤立刘封，待其内变，方可图之。”
又是这一套！孙权胸中郁积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他需要的是胜利，是立刻就能稳定人心、震慑四方的胜利，而不是这种旷日持久、充满不确定性的“待其内变”！
“待？朕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孙权猛地站起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狰狞，“等到建业无盐可用，百姓揭竿而起？等到曹丕的兵马饮马长江？陆伯言！朕知你素来用兵谨慎，然此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莫非你也要学那张昭、顾雍，只知苟安，毫无胆略吗？！”
这话已是极重的指责，近乎羞辱。陆逊脸色微微发白，但他依旧挺直脊梁，声音沉稳却坚定：“陛下！臣非怯战，实乃为国筹谋。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今敌强我弱，天时、地利、人和皆不在我，若强行逆势而为，非但不能取胜，反会耗尽国力，动摇根基！此非忠臣所为！”
“好一个忠臣！”孙权冷笑连连，走下御阶，逼视着陆逊，“你的忠心，就是看着朕的江山社稷日渐倾颓而无动于衷？就是让那刘封小儿在江陵逍遥法外？陆逊！朕告诉你，此战，你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若一月之内拿不下江陵，休怪朕不讲君臣之情！”
君命如山，压得陆逊几乎喘不过气。他看着孙权那双被权力和焦虑扭曲的眼睛，知道任何理性的分析在此刻都是徒劳。这位曾经英明果决的主公，已被接连的失败和内部的危机逼到了悬崖边缘，迫切需要一场胜利来证明自己，哪怕这场胜利需要用人命和国运去堆砌。
一种深沉的悲哀涌上陆逊心头。他想起了周瑜，当年赤壁之战，何等意气风发，君臣相得；想起了鲁肃，榻上策规划天下，目光长远。而如今……自己空有满腹韬略，却不得不去执行一条注定通往失败的军令。
他缓缓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臣……遵旨。”
这一刻，他不是算无遗策的统帅，只是一个无法违背君命的无奈忠臣。悲剧的色彩，已然笼罩了他。
数日后，陆逊持节抵达吕岱军前。
吕岱的大营气氛凝重。得知陆逊前来接替自己，这位老将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自恃功高，年岁又长于陆逊，对这位以谋略着称、却缺乏足够显赫战功的“晚辈”来接掌帅印，心中充满了不服与怨怼。
中军帐内，交接仪式简短而冰冷。吕岱交出兵符印信，硬邦邦地说道：“陆都督年轻有为，深受陛下信重，必能旗开得胜，克复江陵。老夫年迈无能，就此告退，返回建业向陛下请罪！”话语中充满了讥讽与不甘。
陆逊如何听不出，但他此刻无心计较这些，只是平静地接过印信：“吕老将军辛苦了。江陵战事胶着，非战之罪，乃贼势猖獗所致。逊才疏学浅，还需老将军多多指点。”
“指点？”吕岱冷哼一声，“陆都督算无遗策，何需老夫这败军之将指点？只是提醒都督一句，那王平守城如龟缩，丁奉水战如鬼魅，更有那妖火利器，都督用兵时，切莫步了老夫后尘才好！”说罢，也不等陆逊回应，拂袖而去，连基本的礼仪都顾不上了。
帐内其他将领面面相觑，气氛尴尬。陆逊心中叹息，将帅失和，本就是兵家大忌，如今未战先显，此战前景，更加黯淡。但他别无选择。
他走到沙盘前，看着那座如同磐石般的江陵城，以及蜿蜒的长江水道。王平、丁奉、甄若……这些名字在他脑中闪过。他知道，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强大对手，和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传令各部将校，明日辰时，中军帐议事。”陆逊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份冷静之下，压着多么沉重的负担。
他拿起一支代表江东军的小旗，想要插向江陵，手指却在半空中停顿了片刻。最终，那面小旗还是稳稳地落在了江陵城的位置，只是动作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滞涩与决绝。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为忠，亦是为悲。江东的将星，被迫做出了他的抉择，踏上了一段注定布满荆棘的征途。而这场战役的结局，似乎早在开始之前，就已写下了浓重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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