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在雨后的潮湿空气里又响了一声，湿漉漉的风裹着梧桐叶的气息卷进玄关。
林昭昭刚送走那个扎马尾的姑娘，指尖还残留着对方掌心微汗的触感，转身就看见前台放着个牛皮纸快递袋——没有寄件人信息，只在角落用细钢笔写着“昭心密室收”，字迹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瘦金体，尾钩挑得像片被风卷起的柳叶，墨色边缘微微晕染，似被水汽浸过。
她指尖在袋口停顿了两秒，纸面粗糙的纤维擦过指腹，泛起一阵细微的麻。
三天前小棠撕合约的热搜还挂在微博榜首，“情绪拍卖”的话题阅读量破了二十亿，这时候突然出现的匿名快递，太像某种信号。
拆封时胶带发出细碎的嘶响，像雪地里踩断枯枝的声音，露出个黑色加密硬盘，压着张便签纸。
林昭昭刚扫到第一行“他们让我删库”，后颈就泛起凉意——赵倩的字她见过三次：第一次是综艺立项书末尾的签名，笔锋凌厉如刀；第二次是上周谈判时摔在桌上的方案，每个字都浸着不耐烦的墨；这次的字迹却洇了水，“留了”两个字的竖画拖得老长，像滴悬而未落的泪，在灯光下泛着微弱的反光。
“昭昭。”
门轻轻推开，米色风衣搭在臂弯的阿阮走了进来，手里拎着台银色笔记本，金属外壳映着窗外渐暗的天光。
“我刚路过，顺道来看看。”
司法心理鉴定中心的人总带着股冷白的光，此刻她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沉静如深潭，目光落在硬盘上：“今早你发的快递照片，我猜是加密的——这型号用的是老版AES-128，我们实验室解过类似的。”
硬盘在两人之间的木桌上转了半圈，底部贴纸边缘已磨损，触手微凉。
阿阮的指尖在键盘上翻飞，敲击声清脆如雨点打在铁皮檐上，林昭昭盯着她后颈翘起的碎发，想起大学时她们窝在心理实验室通宵解码的日子——那时阿阮总说，“数据不会说谎，但藏数据的人会”。
“滴”的一声轻响，短促如心跳。
阿阮突然顿住，屏幕蓝光映得她睫毛忽闪，像被风吹动的蝶翼。
林昭昭凑过去，看见满屏的交易记录像潮水般涌出来：“情绪货币”订单号、买家Id、金额明细，最底下还有个mp4文件，标题是“2012年8月15日 心理热线23号”。
视频加载时，林昭昭的指甲掐进掌心，留下四道浅白的月牙印。
画面里是间逼仄的小屋，暖黄台灯下坐着个扎高马尾的姑娘，二十来岁，正握着马克笔在白板上画太阳，塑料笔帽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磕碰声。
画外音是她带着鼻音的声音：“小雨，你看，我小时候也总躲在衣柜里哭。后来我奶奶告诉我，眼泪不是坏东西，它只是想替心开扇窗。”
“那…那扇窗会永远开着吗？”背景音里传来小姑娘抽噎的尾音，混着远处冰箱低鸣的嗡响。
“会的。”高马尾姑娘把白板转向镜头，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痛苦不该被卖，该被看见”，粉笔灰簌簌落在她袖口，“等你长大就知道，总有人愿意当那扇窗——比如现在的我，以后的你。”
林昭昭的喉咙突然发紧，耳膜嗡鸣，仿佛有热流从胸口冲上眼眶。
视频里的姑娘，和三天前在会议室拍桌说“情绪规模化是未来”的赵倩，重叠成了两个影子。
她摸出手机翻到上周的会议照片：那时的赵倩踩着十厘米红鞋，西装肩线挺得像把刀，现在再看，镜片后的眼睛里原来早有裂痕，像玻璃上无声蔓延的霜纹。
“叮咚——”
门铃声惊得两人同时抬头，金属铃舌撞击的余音在空荡的厅内回荡。
沈巍站在玻璃门外，雨水顺着伞骨滴在“昭心密室”的木牌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平时梳得一丝不苟的背头塌了几缕，领带松松挂在颈间，布料摩擦的窸窣声随风飘入。
他举了举手里的文件袋，嘴型是“谈谈”。
林昭昭把硬盘塞进抽屉时，指腹擦过赵倩的便签，纸面湿润的痕迹让她心头一颤。
她突然明白这快递的分量——赵倩在递一把钥匙，而沈巍，是来要锁的。
“平台高层的最后通牒。”沈巍把文件推过来时，牛皮纸边缘蹭到了阿阮的笔记本，发出沙哑的摩擦声，“要么交出情绪算法授权书，要么《密室大逃脱》第六季终止合作。”
林昭昭没碰那文件。
她起身打开靠墙的投影仪，机器启动的嗡鸣中，蓝光投在白墙上，是三段拼接的视频：邓伦在密室的广播里哭到说不出话，背景音是他哽咽的“我妈走前…没听我说完生日快乐”；小林蹲在童年卧室的门缝前，用蜡笔画出缩在门后的自己，画纸背面写着“原来我不是讨厌关门，是怕被关在门外”；小棠攥着湿透的合约站在体验舱口，发梢的银粉在镜头里闪成星子：“我的痛，不是商品。”
“沈老师。”林昭昭坐回他对面，台灯在两人之间投下暖光，照亮他眼下青黑的阴影，“您之前总说观众爱看完美。可这些‘不完美’的片段，播放量是正片的三倍。”她点开微博数据截图，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在他瞳孔里，“评论区有两万人说‘原来我不是一个人’，有三千人预约了心理热线——您说，我们到底在‘逃脱’什么？”
沈巍的喉结动了动，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手机边缘，呼吸变得沉重。
他掏出手机，屏幕亮光照出眼下的青黑。
林昭昭看见他划开微信，对话框最上面是“【紧急通知】第六季内容调整方案”，手指悬在“发送”键上足有半分钟，几次抬起又落下，最终重重按下删除。
“我…去趟洗手间。”他突然起身，西装下摆扫过桌角的硬盘盒，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林昭昭看着他背影消失在走廊，听见隔间传来压抑的抽鼻子声——那个总说“数据不会骗人”的制片人，此刻像个被戳破的气球。
等走廊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林昭昭抓起外套冲出门。
有些答案，不在数据里，而在那个总泡姜茶的女人眼中。
夜色漫进苏黎的小酒馆，木门开启时带进一阵凉风，姜茶的辛香混着威士忌的醇烈扑面而来。
林昭昭推开门，就看见吧台前坐着个戴假发的女人——酒红色卷发下，斑白的鬓角露了半缕，正对着杯加冰威士忌发怔，冰块撞在杯壁上叮当作响，像时间碎裂的轻吟。
“赵总监。”苏黎擦着酒杯抬头，声音里没带往日的刺，“要续杯吗？”
假发被摘下来放在吧台上，露出剪得齐耳的短发，发根处还残留着药水漂洗过的干涩触感。
赵倩摸了摸发顶，苦笑着指了指自己：“上个月体检，医生说我焦虑性脱发。我还跟他急，说‘情绪经济是救市，我这是在救人’。”她端起酒杯，冰块继续轻响，“直到今天翻出那个热线视频——我当年陪小雨聊了七个通宵，就为了让她相信‘痛可以被说出来’。可后来呢？我把‘说出来’明码标价，标成KpI，标成流量，标成投资人的对赌协议。”
她从公文包掏出个U盘，推到林昭昭面前：“心域集团下周要开‘情绪经济峰会’，他们准备用AI训练的情绪模型割最后一波韭菜。这里面是完整的技术数据包，包括他们如何诱导玩家‘精准流泪’的代码。”赵倩的指尖抵着吧台，指节泛白，“昭昭，你总说‘共情不是流水线’——我现在信了。素人密室计划需要筹码，这个…算我补的门票。”
苏黎把姜茶推过去，杯壁上凝着水珠，温热透过瓷壁渗入掌心：“这次别算RoI（投资回报率），只听。”
赵倩捧住杯子，热气模糊了她的眼镜，镜片后的眼眶泛红：“好。”
“你要去哪儿？”林昭昭问。
“先躲几天。”赵倩笑了笑，“等你们把峰会搅黄了，我再出来作证。”
凌晨两点的“昭心密室”落了锁。
林昭昭坐在奶奶留下的老藤椅上，怀表在掌心发烫，金属表面烙着体温。
她用细镊子拆开表盖，露出刻着“昭昭生日快乐”的铜制内芯——这是奶奶退休时送的，说“心才是最珍贵的密室”。
此刻她取出显微镜下的刻刀，将镜屋核心算法的源码一笔一划蚀刻在表盖背面，金属碎屑落在丝绒布上，像撒了把星星，每一道划痕都伴着细微的刮擦声。
“你这是…把命门刻进传家宝？”
门口传来声音，沈巍换了件深色毛衣，手里提着保温桶，热气从缝隙中逸出，“苏黎说你肯定没吃饭，让我带了酒酿圆子。”手机屏幕还亮着，微信弹出一条未读：‘他拿走了，路上小心。
’
林昭昭把刻好的表盖重新合上，放进保险柜最底层。
锁舌扣上的瞬间，她听见自己的心跳：“有些门，我不开，也不卖钥匙。但如果你愿意做一档‘素人密室’——让外卖员说送最后一单时摔了蛋糕的委屈，让退休教师讲带了三十年的班级合照被女儿当废纸扔了的难过，让所有‘不重要’的痛都能被看见…”她转身看向沈巍，窗外的月光漏进来，照在他发红的眼尾，“我可以把钥匙，借给真正想听的人。”
沈巍望着那枚旧表，表壳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像被岁月打磨的晨曦。
他突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还沾着未干的泪：“第七季，我们改名叫《听见》。”
后半夜的镜屋总是格外安静。
林昭昭踩着木梯爬上观察台，第三面镜的雾气正缓缓散开——每次重大决定后，这面镜都会浮现新字。
她屏住呼吸，看着水痕里慢慢显出一行：“你守住的，不只是技术。”
“是啊。”她对着镜子轻声说，指尖抚过冰凉的镜面，倒影中她的轮廓微微颤抖，“是那些不敢哭的人，最后终于敢说‘我在这里’的权利。”
第一缕晨光穿透玻璃时，林昭昭的手机震了震。
是医院发来的消息：“林奶奶术后生命体征平稳，意识恢复中。”她望着保险柜上跳动的光斑，突然想起奶奶昏迷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当时她凑在耳边才听清：“昭昭…光…”
她抬头，晨光正穿过窗棂，在镜屋的玻璃上折射出七彩的虹。
有些光，曾被装进盒子。
有些声音，曾被标上价格。
可此刻，它们正从每道裂缝中渗出，
像无数句终于被听见的“我在这里”。
保险柜里的老怀表轻轻晃动，表盖内侧的算法源码在光下闪了闪——有些光，终究不该被关进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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