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话音，像一颗投入死水潭中的石子，在黄昏下寂静的战场上，漾开了一圈圈无形的涟漪。
所有人的呼吸，都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
张飞那双铜铃般的环眼，死死瞪着那紧闭的绛紫色车帘，鼻孔里喷出两道粗气，像一头即将失去耐心的公牛。关羽抚着长髯的手微微一顿，那双总是半开半合的丹凤眼，此刻也完全睁开，目光如电，凝视着那辆马车，眼神里是审视，也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威严。刘备的脸上，则带着一丝不忍与恻然，他天性仁厚，即便对方是昔日仇敌的家眷，他也不愿见其受辱，只盼着能有一个体面的收场。
而孙尚香，她离我最近，一双明亮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又看看那辆马车，她握着剑柄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车帘之后，是与她一般无二的、曾经高高在上的“公主”。只是如今，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种物伤其类的感觉，让她心中五味杂陈。
时间，一息一息地流逝。
晚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带着一丝血腥气和泥土的腥味，拂过每个人的脸颊。
马车内，依旧是死一般的沉寂。
没有回应，没有哭泣，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声响。仿佛那厚重的车帘之后，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充满了傲慢与怨毒的独立世界，它拒绝与外界进行任何形式的沟通。
这种沉默，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具挑衅性。
张飞的耐心终于被耗尽了，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刚要迈步上前，却被身旁的关羽用眼神制止。
刘备面露难色，他看向我，眼神里带着询问。让他去处理这些妇孺，实在是有失身份，也容易落人口实。
我心中了然，微微侧过头，给了身后一个方向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眼神。
人群中，一道身影款款而出。
是甄姬。
她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裙，裙摆上绣着淡雅的兰草，腰间束着一条水绿色的丝绦，更显得身姿婀Y娜，腰肢纤细。她发髻梳理得一丝不苟，斜插着一支简单的碧玉簪，脸上薄施粉黛，整个人如同一朵在暮色中悄然绽放的白莲，清丽脱俗，仪态万方。
作为我府邸事实上的“内管家”，在这种场合，由她出面，最是合适不过。这既是她的职责，也是她向众人，尤其是向旁边那个江东郡主，不动声色地宣示自己地位的最好方式。
她莲步轻移，穿过那些神情肃穆的兵士，脸上带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温婉柔和的微笑。她没有丝毫的怯场，每一步都走得从容而稳定，仿佛她不是走在刚刚结束厮杀的战场上，而是走在自家府邸的后花园里。
她来到距离马车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脚步，对着那紧闭的车帘，盈盈一福，动作标准得可以写入任何一部礼仪教科书。
“奉主公与姜别驾之命，贱妾甄氏，特来为诸位女眷安置歇息之所。”
她的声音，如珠落玉盘，清脆悦耳，又带着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柔和。
“路途劳顿，想必诸位已是身心俱疲。城中已备下干净的院落，亦有热汤暖食，还请车上的姐姐妹妹们下车，随我前来，先安顿下来，洗去一身尘乏，再说其他。”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表明了身份，又给足了对方面子，将姿态放得很低，言辞恳切，处处透着体谅与关怀。任谁听了，也挑不出半点错处。
城楼上下的将士们，看着这位美得不像凡人的甄夫人，如此知书达理，心中都暗暗赞叹，觉得姜别驾果然好福气。
刘备也满意地点了点头，觉得甄姬此举，为他这个主公挣足了颜面。
就连一向眼高于顶的孙尚香，看着甄姬那无可挑剔的仪态和言辞，眼中也不由得闪过一丝复杂的、混杂着欣赏与竞争的异样光芒。
所有人都以为，这件事，会就此圆满解决。
然而，就在甄姬那温和的话音落下之后，马车之内，依旧是一片死寂。
足足过了三息。
就在甄姬脸上的笑容即将变得有些僵硬之时，一个清冷、尖锐，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与傲慢的女声，终于从车帘后传了出来，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地扎进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区区一个侍女，也配与我说话？”
声音不大，却尖利得足以刺破黄昏的宁静。
甄姬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她那双总是含着盈盈水波的秋水明眸，瞳孔猛地一缩。
那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 、居高临下的语气，继续说道：“让刘备，或者那个叫姜云的来见我！”
轰——
这句话，不啻于一道惊雷，在所有人头顶炸响。
整个场面，瞬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尴尬与愤怒之中。
欺人太甚！
这是在场所有徐州将士心中同时冒出的四个字。
甄姬是什么身份？她虽无名分，但谁都知道，她是姜别驾身边最亲近的人，是府中的女主人！让她亲自前来安置，已经是给了天大的面子，对方非但不领情，反而出言羞辱，称其为“侍女”！
这打的不是甄姬一个人的脸，这是在打姜别驾的脸，是在打刘备的脸，是在打整个徐州军的脸！
“放肆！”
一声雷鸣般的暴喝，张飞那张黑脸已经涨成了猪肝色，他手中的丈八蛇矛“嗡”的一声巨响，直指马车，环眼圆睁，怒发冲冠，“哪来的贱婢！竟敢口出狂言！看俺不把你从这破车里揪出来，撕烂你的臭嘴！”
他作势就要冲过去，却被关羽一把死死拉住。
“三弟！休得无礼！”关羽脸色铁青，沉声喝道，但那双眯起的丹凤眼，已经迸射出骇人的寒光。
刘备的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他脸上的仁厚与同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深深冒犯的愠怒。
而孙尚香，则是微微挑了挑眉，她抱着双臂，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她看向脸色煞白的甄姬，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那眼神仿佛在说：看吧，这世上，总有比你更骄傲，也更不知死活的女人。
我站在人群中，看着眼前这意料之中的一幕，只觉得额角的青筋在突突直跳。
我没去看那辆惹是生非的马车，我的目光，落在了甄姬的身上。
她依旧站在那里，身形没有一丝晃动。
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很长。她低着头，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
但所有人都看到，她那双拢在月白色广袖中的手，正死死地攥着，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泛白，微微地颤抖着。
她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当着那个江东郡主的面。
这比直接打她一巴掌，还要让她难堪。
我知道，她心里那坛陈年的老醋，此刻恐怕已经彻底被打翻，还混进了足以燎原的怒火。
我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
麻烦，终究还是来了。而且，比我想象的，来得更直接，更猛烈。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
“吱呀——”
一声轻响，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对峙。
那紧闭的绛紫色车帘，被一只纤细、苍白，戴着名贵珠串的玉手，从里面，猛地一下，掀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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