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铁牛那一声爆喝,像一头被踩了尾巴的狮子,整个屋子的空气都跟着颤抖起来。他老婆吓得手一哆嗦,刚端起的水杯差点摔在地上。那个刚进门的小男孩,更是像受惊的兔子,噌地一下躲到了母亲身后,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惊恐地看着江澈。
“你怎么知道?!”赵铁牛往前踏了一步,高大的身躯带着一股强大的压迫感,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锁住江澈,仿佛要在他脸上钻出两个洞来。
“集资建房”这四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捅开了一段被尘封了十几年、早已腐烂发臭的往事。那是水泥厂所有老工人心里的一根刺,一根深深扎进肉里,一碰就痛,拔又拔不出来的毒刺。
江澈没有退缩,他甚至没有一丝惊讶的表情。他只是平静地看着赵铁牛,看着他因为激动而涨红的脸,看着他紧握到骨节发白的拳头。
“赵师傅,先坐下喝口水。”江澈的语气,像是在安抚一头暴怒的野兽,“我今天来,不是来审问你,也不是来揭伤疤的。”
他指了指那把唯一的木椅子,自己却拉过一张小板凳,毫不见外地坐了下来。这个举动,让他的姿态比站着的赵铁牛低了一截,也无形中削弱了两人之间那种剑拔弩张的对峙感。
赵铁牛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粗重的喘息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他盯着江澈看了足足有半分钟,那眼神里的警惕、愤怒、怀疑和一丝隐藏极深的期盼,交织成一团乱麻。最终,他还是缓缓地坐回了床沿上,那张简陋的木板床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
屋子里陷入了沉默。赵铁牛的妻子悄悄拉着孩子退到了门边,紧张地看着这一切。
“猜的。”江澈终于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安静。
“猜的?”赵铁牛冷笑一声,满脸都写着“你当我三岁小孩”。
“对,猜的。”江澈点了点头,拿起桌上那个豁了口的搪瓷缸子,也不嫌弃,自己给自己倒了点凉白开。“赵师傅,你们水泥厂当年在县里,是数一数二的好单位吧?效益好,福利高,能进去都是本事。我没说错吧?”
赵铁牛没说话,但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光芒,默认了江澈的说法。那是属于水泥厂的,也是属于他自己的,一去不复返的荣光。
“那个年代的国营厂,效益好了,手里有钱了,第一件想到的事,就是给职工解决后顾之忧。分房子,办子弟学校,建澡堂子。”江澈不紧不慢地分析着,像是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你们厂的宿舍楼这么破,这么旧,住了几十年都没换过。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厂子从根上就穷,从来没阔过。要么,就是当年阔过,也动过盖新房的念头,甚至收了钱,但最后,房子没盖起来。”
他抬眼看向赵铁牛:“你家墙上还挂着九五年的劳模奖状,那个时候厂子效益肯定差不了。所以,只剩下第二种可能了。”
一番话,说得条理分明,逻辑清晰。
赵铁牛眼中的戒备,悄然松动了一丝。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嘴上没毛的年轻人,对国企那套陈年旧事,竟然摸得这么清。
“工资可以拖欠,补偿可以打折,这些都是厂子垮了之后的事,大家虽然愤怒,但心里多少有点准备。”江澈放下水杯,声音沉了下来,“但集资建房不一样。那是大家在厂子最红火的时候,拿出一家人省吃俭用的积蓄,满怀希望地交上去的。结果,钱没了,房子连个影儿都没有。这口气,换了谁,都咽不下去。对吗?”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脓包最核心的位置。
赵铁牛的眼眶,猛地红了。他那张坚毅如铁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深深的悲凉和屈辱。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声音沙哑得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是。九六年,厂里说要盖新的家属楼,三室一厅,管道煤气,抽水马桶。全厂八百多户,谁家不盼着?我爹那时候身体还好,我刚结婚,一家人挤在这破屋里。我们把准备给我媳妇买金戒指的钱,还有我爹的养老钱,凑了八千块,第一个交了上去。”
“八千块……在九六年,那得是普通工人好几年的工资。”江澈轻声说。
“是啊……”赵铁牛的肩膀垮了下来,那股子对外的强硬,在回忆起往事时,碎了一地,“当时厂长拍着胸脯说,最多两年,保证让大家都住上新楼。我们信了,谁不信啊?那是厂长,是天。结果呢,今天说图纸要改,明天说地皮有纠纷,拖了一年又一年。后来老厂长调走了,新厂长来了,说厂子效益不好,这事儿就再也没人提了。那笔钱,也跟打水漂一样,连个响儿都没听见。”
“没人去问吗?”
“怎么没问?!”赵铁牛猛地抬起头,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去问的,不是被调了岗,就是被穿了小鞋!我那时候年轻气盛,也去找过,结果呢?第二年的劳模评选,就没我的份了。车间主任找我谈话,说我思想有问题,不懂得为厂里分忧。呵呵……为厂里分忧?谁他妈为我们分忧!”
江澈沉默了。他能想象到那种无力感。在那个年代,单位就是天,领导一句话,就能决定一个普通工人的命运。个人的反抗,在庞大的体系面前,渺小得如同一粒尘埃。
“所以,你们不信任我们,是对的。”江澈看着赵铁牛的眼睛,语气无比诚恳,“被骗过一次,伤得那么深,再让你们轻易相信,那是我强人所难。”
赵铁牛愣住了。他准备了一肚子的悲愤和控诉,却没想到等来的是这样一句“你们是对的”。这比任何空洞的安慰和说教,都更能触动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但是,赵师傅。”江澈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起来,“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厂子要彻底倒了,这块地,是厂里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这也是你们最后一次,把当年的账算清楚的机会。”
他站起身,在狭小的屋子里踱了两步。
“你们现在闹着要工资,要补偿,我理解。可你想过没有,就算按最高的标准给你们,能有多少?三万?五万?这笔钱,能保你爹看病吃药多久?能供你儿子读到大学毕业吗?”
江澈的问题,像一把重锤,一下下敲在赵铁牛的心上。
“你们现在是抓着芝麻,把最大的那个西瓜给忘了!”江澈的声音不大,却振聋发聩,“那笔集资款,当年全厂八百多户,就算每户平均交五千,总数是多少?四百万!九六年的四百万!算上这么多年的利息,算上通货膨胀,这笔钱现在值多少?这才是你们真正应该去要回来的东西!”
赵铁牛彻底呆住了。他张着嘴,像是第一次听到这个算法,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是啊,他们这些年,只想着讨个说法,要回本金,却从来没想过,这笔钱在将近二十年的时间里,已经滚成了一个天文数字。他们被眼前的困境蒙蔽了双眼,只盯着那几万块的遣散费,却忘了那笔足以改变所有人命运的巨款。
“可是……那都是陈年烂账了,账本在哪儿都不知道,找谁要去?”赵铁牛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的颤抖。
“账本,肯定在。”江澈的眼神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这么大一笔钱,不可能没有痕迹。至于找谁要……”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墙上那张泛黄的劳模奖状,又看了看帘子后那个病重的老人,最后落回到赵铁牛身上。
“赵师傅,我不是来给你画大饼的。这笔钱,要回来很难,非常难。需要证据,需要懂政策的人,需要一个能跟上面掰手腕的机会。”
“我今天来你家,不是作秀,也不是为了应付外面的工友。我就是想看看,你们到底为什么这么愤怒。现在我看到了。”
江澈指了指里屋的方向:“为了躺在床上的老爷子。”
他又指了指躲在门后的小男孩:“为了墙上那张一百分的试卷。”
最后,他指着赵铁牛的心口:“也为了你自己,为了那个当年的劳动模范,咽不下的那口气。”
“我一个人,办不成这件事。但我身后,有财政局的专家,有人社局的专家,有国土局的专家。我把他们从办公室里拉出来,跟你们站在一起,就是想告诉你们,这一次,我们想换个活法,不玩虚的,咱们一起,把这块最硬的骨头,啃下来。”
江澈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碎了赵铁牛心中层层叠叠的壁垒。他没有慷慨激昂的承诺,没有华丽空洞的口号,他只是把最残酷的现实和最诱人的希望,血淋淋地摆在了赵铁牛面前,让他自己选。
赵铁牛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他的双拳时而握紧,时而松开。他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江澈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被愤怒和绝望笼罩了多年的天空,让他看到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
许久,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第一次没有了愤怒和敌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死死地盯着江澈,像是要把这个人看穿。
“江主任……我凭什么信你?”
喜欢官场:我真不想当卷王!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官场:我真不想当卷王!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