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石江村及其周边的红军根据地，如同一个身受重伤却意志不屈的巨人，在沉默中舔舐伤口，在痛苦中积蓄力量。
野猪岭失利的阴霾并未轻易散去。村子里，往日战士们操练时震天的口号声稀疏了不少，田间地头，乡亲们议论时也多了几分忧色。牺牲者的家属得到了抚恤，但失去亲人的悲痛，岂是几斗粮食、几句安慰能够抚平？一种无形的压抑，笼罩在根据地上空。
刘肖深知，这种氛围若不及时扭转，军心民心都将动摇，比军事上的失利更为致命。他采纳了周文的建议，在村口的打谷场上，为野猪岭牺牲的烈士们，举行了一场简单而隆重的追悼大会。
没有棺椁，没有遗体，只有一块块临时赶制的木牌，上面刻着一个个曾经鲜活的名字。木牌前方，摆放着战士们和群众自发采摘的野花。周文主持大会，他的声音不再像平时那般温文，而是带着沉痛与激昂，将野猪岭战斗的经过，将士们如何英勇作战，如何为了掩护战友而毅然断后的事迹，一一讲述。他没有回避失利，而是将失利的原因，归结于敌人的狡猾和己方对困难估计的不足，强调了总结经验教训的重要性。
“……同志们，乡亲们！野猪岭的血不会白流！白狗子想用我们的血吓倒我们，想用碉堡困死我们，那是痴心妄想！”周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我们红军，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我们根据地，是无数先烈用生命换来的！倒下一个，会有十个、百个站起来！野猪岭的仇，我们一定要报！牺牲战友未竟的事业，我们一定要完成！”
刘肖站在队伍的最前面，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面容肃穆。他没有多说话，只是在周文讲完后，走到烈士灵位前，深深三鞠躬。然后，他转过身，目光缓缓扫过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扫过那些带着悲伤、愤怒、迷茫或是坚定神情的面孔。
“同志们，”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全场，“我是刘肖。野猪岭的战斗，是我指挥的。牺牲了这么多好兄弟，我心如刀绞，责任在我。”他顿了顿，坦然承认自己的责任，这让下面的战士和群众都有些动容。
“但是，”他的语气陡然转为铿锵，“我们现在没有时间流泪，没有时间沉浸在悲伤里！敌人就在外面，拿着枪，修着碉堡，想把我们彻底消灭！我们怎么办？”
他猛地一挥手臂：“是像个懦夫一样等死？还是擦干眼泪，握紧手中的枪，用敌人的血，来祭奠我们的兄弟，用胜利，来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报仇！”
“血债血偿！”
“跟白狗子拼了！”
台下，压抑已久的情绪被点燃，战士们红着眼睛，挥舞着拳头，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吼。群众们也受到感染，纷纷呼喊起来。
“对！拼了！”刘肖接过话头，“但不是蛮干！野猪岭的教训告诉我们，敌人很狡猾，很强大。我们要报仇，就要变得更聪明，更坚强！从今天起，活着的每一个人，都要背负起牺牲弟兄的那一份，更加努力的训练，更加勇敢的战斗！我们要让白建生和楚材知道，野猪岭，打不垮我们！只会让我们这把刀，磨得更快，更利！”
追悼会，变成了一场凝聚人心、激励士气的誓师大会。悲伤化为了力量，愤怒凝聚成了斗志。
与此同时，部队的整顿和战术调整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
一营的缩编重组异常艰难。看着空出来的那么多床位，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再也无法出现，幸存的老兵们眼眶通红，新补充进来的战士则显得有些局促和不安。程铁军躺在病榻上，得知了具体的伤亡数字和断后弟兄无一生还的消息后，这个铁打的汉子蒙着被子，无声地流了半夜的眼泪。但当他第二天能够勉强下地时，便固执地让警卫员扶着，来到了临时营部。
他看着面前明显稀疏了许多，却依旧努力挺直腰板的队伍，喉咙哽咽了一下，随即用沙哑却异常坚定的声音说道：“弟兄们，一营还在！我程铁军还在！野猪岭的债，老子记着呢！从今天起，你们每个人，都要给老子拿出十倍的劲头来！训练，往死里练！打仗，往死里打！我们要让一营，比以前更狠，更硬！听明白没有？！”
“明白！”回应他的，是同样带着悲痛与决绝的吼声。一营的魂，没有散，而是在血与火的淬炼中，开始向着更加坚韧的方向蜕变。
刘肖提出的“化整为零”的游击战术，也开始显现效果。不再追求一口吃个胖子，各连排、甚至以班为单位，像灵巧的山鼠，依托熟悉的山林地形，神出鬼没。今天这里冷枪打掉敌人一个哨兵，明天那里埋设地雷炸毁敌人一段铁轨，后天又摸掉敌人一个孤立的小型物资囤积点。虽然每次战果都不大，但积少成多，更重要的是，这种无孔不入的骚扰，让白军不胜其烦，神经时刻紧绷，推进速度明显放缓。白建生期待的“铁壁合围”，出现了无数细小的裂缝。
赵立仁的情报网络也在沉寂一段时间后，再次开始传递消息。他派出的精干人员，利用各种身份伪装，尝试向樟树镇等敌人控制的要点渗透。虽然过程艰难，风险极高，但也初步传回了一些关于敌军兵力调动、物资储备以及那个独立加强营动向的模糊信息。同时，赵立仁加强了对根据地内部的筛查，野猪岭的教训让他意识到，楚材的钉子，可能不止李明一颗。
这天傍晚，刘肖和周文再次站在指挥部的地图前。相比于之前的凝重，两人的神色稍缓。
“看来，我们的策略是有效的。”周文指着地图上几个被标注了小型骚扰战果的地点，“白建生的主力被我们这些小股部队牵着鼻子走，碉堡线的修筑速度比预期慢了不少。周边几个村子的群众，看到我们还在积极战斗，恐慌情绪也平息了很多，甚至有几个村子主动派人来，要求组建赤卫队，配合我们行动。”
刘肖点了点头，目光却落在代表樟树镇的那个点上：“不能松懈。楚材吃了这么大一个亏，绝不会善罢甘休。他的‘深渊计划’，肯定还有后手。老赵那边有什么新消息？”
“他刚刚传来口信，说楚材最近似乎安静得有些反常，除了日常的情报收集，没有大的动作。另外，他隐约查到，楚材似乎在秘密接触一些江湖人士和三教九流的人物，目的不明。”
“江湖人士？”刘肖眉头微蹙。楚材此举，绝非无的放矢。联系到他之前“深渊计划”中针对个人的狠毒，刘肖心中隐隐升起一丝不安。他下意识地想到了经常需要外出巡诊的苏湘云。
“告诉老赵，重点查清楚材接触这些人的目的。另外，提醒我们所有重要人员的保卫工作，尤其是……湘云那边，让她外出巡诊一定要加派警卫力量。”
“我已经跟湘云同志谈过了，她也同意尽量减少不必要的出行，必要时会增加护卫。”周文说道。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许向前拿着一份电文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复杂的神情。
“团长，周主任，军委转来的电报。”许向前将电文递给刘肖。
刘肖接过一看，眉头先是紧锁，随即又慢慢舒展开来，只是眼神变得更加深邃。
电文是来自更高层级的指示，一方面对他们在极端困难条件下坚持斗争给予了肯定，但另一方面，也委婉地提出了批评，认为他们在某些战术上过于“保守”，未能抓住“有利时机”给予敌人更大打击，并要求他们“扩大战果”，“积极进攻”，以配合其他苏区的反“围剿”斗争。
周文也看了电文，扶了扶眼镜，轻叹一声：“看来，上面的压力也不小啊。”
刘肖将电文轻轻放在桌上，手指敲击着桌面。他知道，这不仅仅是压力，更是一种路线分歧的开始。他基于现实情况采取的稳扎稳打、保存实力的策略，在某些人看来，或许就是“右倾保守”。
“回电，”刘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如实汇报我部目前面临的实际情况，敌我力量对比，以及野猪岭失利后的部队状况。强调我们正在积极贯彻游击战与运动战相结合的方针，不断消耗敌人，寻机歼敌。至于‘扩大战果’和‘积极进攻’……待条件成熟，我部必当奋勇争先，绝不辜负军委期望。”
他的回复，既表明了态度，也坚持了基于现实的判断。他不能拿战士们用鲜血换来的喘息之机，去进行无谓的冒险。
许向前记录下要点，转身去拟写回电。
指挥部里再次剩下刘肖和周文。两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外有强敌环伺，内有路线隐忧，未来的道路，注定布满荆棘。
“不管上面怎么看，眼下，我们必须按照我们认为对的方式走下去。”刘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保存力量，等待时机。野猪岭的淬火，不能白费。”
“我同意。”周文点头，“立足现实，稳扎稳打，才是对革命负责，对战士们负责。”
夜色渐深，指挥部里的灯光依旧亮着。野猪岭的鲜血似乎还在眼前流淌，但前行的脚步，却不能有丝毫停歇。淬火之后，是成为更加锋利的宝剑，还是在重压下崩断，考验着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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