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来人似乎并未理会，脚步声依旧，径直推开了虚掩的内殿殿门。
朦胧的夜色中，一道高大挺拔的玄色身影出现在门口，逆着廊下微弱的宫灯，看不清面容，却自带一股不容错辨的威严与压迫感。
是萧彻。
他似乎是刚从御书房处理完堆积如山的政务过来，身上还带着夜露的清寒和淡淡的、好闻的墨香，与殿内暖腻的龙涎香气息截然不同。
他挥退了闻声惊慌赶来的阿箬和其他宫人，独自一人，沉默地走到榻边。
借着窗外透进的那一缕微弱月光，他能清晰地看到沈朝歌此刻的模样：
脸颊苍白如纸，毫无血色，额间布满了晶莹的冷汗，几缕湿发黏在上面，而那双平日里总是流转着狡黠、慧黠或冷厉光芒的琉璃眸子，此刻却盛满了尚未散尽的惊恐、脆弱与深深的疲惫。
她下意识地蜷缩在锦被中，单薄的肩膀微微耸动，像一只被猎人追逐、受惊过度的幼兽，全然不见了平日里的娇媚可人或冷静狠厉。
这一刻的她，卸下了所有的伪装和铠甲，只剩下最真实的恐惧和无助。
萧彻沉默地看着她，黑沉的眸子里情绪翻涌，充满了怜惜。
他没有吩咐点灯，只是在榻边缓缓坐下。
然后，伸出手，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温柔，将她仍在微微颤抖的身体揽入了怀中。
他的怀抱并不温暖，甚至还带着夜的凉意和他身上惯有的清冷气息，但那坚实有力的手臂，那胸膛传来的沉稳心跳声，却奇异地带给沈朝歌一丝难以言喻的安定感。
仿佛在这无边的黑暗与恐惧中，终于找到了一块可以暂时停靠的浮木。
她没有挣扎，甚至可以说是顺从地，下意识地向他怀里靠了靠，将脸颊贴在他微凉的锦袍上，汲取着那一点点微薄的、却真实存在的依靠。
两人就这样在浓稠的黑暗中静静相拥，谁都没有说话。
只有彼此交织的、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在寂静的殿内轻轻回响，仿佛成了这深夜里唯一的慰藉。
良久，沈朝歌才仿佛从窒息的梦魇中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孩童般的依赖，轻声问道，那声音轻得像梦呓，像是在问他，又像是在迷茫地问着自己：
“复仇之后……你感到开心吗？”
萧彻的身体似乎微微僵了一下，如同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刺中，随即又恢复了如常的放松。
他低头，下颌轻轻抵着她柔软的发顶，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为何这么问？”
“赵莽死了……”
沈朝歌的声音带着浓重的迷茫和深切的痛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他害死了那么多南梁的忠良，那么多无辜的百姓……他罪有应得，死不足惜。可是……我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她抬起头，小小的脸庞在朦胧的黑暗中努力向上，试图看清他的表情，眼中充满了困惑、挣扎与深深的疲惫：
“为什么会这样？复仇……复仇难道不是应该让人感到痛快和解脱吗？为什么我只觉得……更累了，心里更空了？”
萧彻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
他揽着她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了些许，将她更紧地拥在怀里，仿佛要给她一些力量。
他的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如同化不开的浓墨般的夜色，那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宫墙，穿透了无尽的时空，看到了某些遥远的、同样沾满了血腥与泪水的画面。
许久，久到沈朝歌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疲惫与洞悉世事的了然，那语气平静得近乎残酷：
“复仇，从来不会带来真正的快乐。”
他的话语如同冰冷的泉水，浇在沈朝歌混乱而灼热的心头，让她微微一颤。
“它只会用更多的鲜血，来填补过去的伤口。”
他继续说道，声音低沉而清晰，
“得到的，或许是一瞬间的、报复的快意，但留下的，往往是更大的空虚和无尽的、纠缠不休的噩梦。”
他低下头，深邃的目光在黑暗中与她的眸子相遇。
那双眸子里，此刻没有了帝王的威严，没有了试探的锐利，也没有了平日的深不可测，只有一种深切的、仿佛感同身受的复杂情绪，像是怜悯，又像是同病相怜的叹息。
“因为在这个过程中，你会发现自己也在改变，”
他一字一句，缓慢而沉重，
“变得冷漠，变得残忍，变得不择手段，变得不再像最初的自己。那条路，布满荆棘，一旦踏上，便很难回头。它通向的未必是解脱，可能……是更深的深渊。”
“我……”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仿佛揭开了自己深藏多年的伤疤，
“明白这种感觉。”
沈朝歌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抹罕见的、真实流露出的沉重与疲惫。
她忽然想起，眼前这个男人，亦是踏着无数人的尸骨，背负着家族被灭的血海深仇，才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至尊之位。
他手上的鲜血，未必比她少。
他所说的感同身受，或许并非虚言。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悲凉涌上鼻尖，眼眶瞬间便热了。
她再也忍不住，将头重新深深埋进他的胸膛，紧紧闭上了眼睛，贪婪地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沉稳心跳和那带着凉意的体温，仿佛这样才能抵御那从心底深处不断蔓延开来的寒意与孤寂。
复仇之路，果然孤独而寒冷。
而这一刻，在这个曾经是她灭国仇人的怀抱里，她竟可耻地、短暂地找到了一丝虚妄的温暖和片刻的安宁。
夜色更深，无边无际地笼罩着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
两人依偎的身影在黑暗中模糊成一片，像两株在寒风中相互取暖的植物，汲取着彼此身上仅存的温度，无声地慰藉着对方那颗同样饱经沧桑、伤痕累累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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