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集 错药如箭
秦州城外的官道旁,那座被乡邻称作“施药棚”的茅草屋前,此刻正围满了人。双经渡牵着马站在人群外,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落在棚前那个穿着粗布褐衣、鬓边别着朵野菊的妇人身上。她约莫三十多岁,眉眼间带着股执拗的热忱,正将一碗黑乎乎的汤药递给个面色蜡黄的老汉,声音亮得像山涧水:“张老爹,快趁热喝,这药我加了双倍黄连,保管把你肚子里的‘邪祟’打跑!”
老汉捧着碗,手却抖得厉害。双经渡注意到他嘴唇干裂起皮,眼眶下泛着青黑,喉结滚动了两下,嗫嚅道:“李娘子,我这病……喝了三副了,咋反倒拉得更凶了?”
“那是邪祟在挣扎!”被称作李娘子的妇人一拍大腿,语气斩钉截铁,“越痛越要喝,把它们赶尽杀绝才算完!”她说着又拿起旁边一个陶罐,往另一个缺了口的碗里倒药,“王二婶,你那咳嗽也得用猛药,我这连翘是托人从城里药铺抢的,比金子还金贵!”
双经渡眉头微微蹙起。他身后的秦越刚从马背上卸下行囊,见状低声问:“师父,这妇人看着像是真心施药,怎么围观的人里,倒有几个捂着肚子直皱眉?”
“你且看那药汤。”双经渡声音平静,目光却落在陶罐里泛起的泡沫上,“黄连苦寒,清的是实火;连翘性凉,散的是风热。可方才那老汉,脉象应是脾虚久泻,再用苦寒药,无异于雪上加霜。”他往前挪了两步,正好看见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怯生生走上前,孩子约莫四五岁,小脸白得像纸,鼻尖却沁着细汗。
“李娘子,我家娃烧了两天了,吃不下东西,您给看看……”妇人话音未落,李娘子已经舀了半碗药递过去:“快灌下去!我这药治百病,发烧咳嗽全管用!”
“不可!”双经渡终于出声,声音不高,却让喧闹的人群霎时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青布长衫,风尘仆仆,却自有一股沉静的气度。李娘子愣了一下,叉着腰问:“你是谁?敢管我的事?”
“在下双经渡,行医路过此地。”他微微欠身,目光转向那抱孩子的妇人,“能否让我看看孩子?”
妇人犹豫着,看了看李娘子。李娘子撇撇嘴:“看就看,反正我这药包治百病,他还能看出花来?”
双经渡上前,指尖轻轻搭在孩子腕上。脉象浮而无力,并非实热,倒像是外感风寒入里,加上脾胃虚弱。他又看了看孩子的舌苔,薄白而润,绝非需要苦寒药的症候。“这孩子是风寒束表,兼脾虚失运,”他轻声道,“若再服那寒凉药,怕是要伤了元气。”
“你胡说!”李娘子跳了起来,“发烧就是有火,有火就得用凉药!我爹生前就是这么教我的!”她眼圈忽然红了,声音也带上了哽咽,“去年瘟疫,我爹娘、丈夫全没了,就剩我一个。我守着家里那点药,救了好几个快死的人呢!他们都说是我积德,才让我活下来的!”
人群里有人附和:“李娘子确实心善,去年赵家村闹病,多亏她送药过去。”也有人小声嘀咕:“可我家老头子喝了她的药,病是好了点,就是总说浑身没劲儿。”
双经渡沉默片刻,转身对秦越说:“取我药箱里的生姜和葱白来。”秦越应声而去,很快拿来一小包药材。双经渡又向那妇人要了个陶罐,在施药棚外的土灶上支起,添了些枯枝点燃。“这孩子需要辛温解表,”他一边往罐里加水,一边对众人解释,“就像冬日里屋子冷,得生火取暖,而非泼冷水。风寒入体,要用温热的药引它出来,若是用凉药,反而把寒气关在里面了。”
李娘子站在一旁,抱着胳膊冷笑:“说得比唱的好听,我倒要看看你这破姜烂葱能治什么病!”
水开了,双经渡将生姜切片、葱白切段放进去,又加了少许红糖,慢慢熬着。药香混着姜的辛辣味弥漫开来,那抱孩子的妇人吸了吸鼻子,眼神里多了些期待。双经渡则走到先前那个喝了黄连汤的张老爹面前:“老爹,可否让我把把脉?”
张老爹迟疑着伸出手。双经渡诊过脉,又问:“您是不是总觉得肚子隐隐作痛,拉出来的便像水一样,还怕冷?”
张老爹眼睛一亮:“是啊是啊!先生您咋知道?李娘子说我是有邪祟,可我总觉得浑身发冷,盖三床被子都没用。”
“这是脾阳不足,”双经渡道,“就像锅里没了火,煮不熟东西。黄连是冰,越加冰,锅越冷。您该用温中的药,比如干姜、白术,才能把‘火’重新生起来。”他说着,从药箱里取出一小包药粉,“这是我配的理中散,您回去用温酒冲服,一日三次,试试便知。”
张老爹接过药包,如获至宝。李娘子却不依了,冲上来就要夺:“你别给人乱吃药!要是吃坏了人怎么办?”
“若吃坏了,我任凭处置。”双经渡语气平静,目光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但李娘子,你看那边树下的汉子。”他指向不远处一个蹲在地上的年轻人,那人身子蜷缩着,时不时咳嗽两声,咳得身子直颤。“他方才喝了你的连翘汤,对吗?”
李娘子点头:“他咳嗽得厉害,我给他加了三倍量的连翘!”
“你看他咳嗽时,是不是痰少而稀,还总说喉咙痒?”双经渡问。李娘子愣了愣,还真没注意过。那年轻人听见这话,抬头道:“是啊先生,我咳了快半个月了,越咳越没劲儿,痰跟清水似的。”
“这是风寒犯肺,”双经渡道,“连翘是治风热咳嗽的,他这病得用麻黄、桂枝这类温药,才能把寒气散出去。你用连翘,好比用扇子去扇湿柴,越扇越旺不起来,反倒把柴都浇湿了。”
他话音刚落,那熬着的姜葱汤已经好了。双经渡倒出一小碗,晾到温热,递给那妇人:“给孩子慢慢喂下去,半个时辰内若能出汗,烧就该退了。”
妇人小心翼翼地喂着孩子,李娘子站在一旁,脸一阵红一阵白,嘴里还嘟囔着:“等着瞧,肯定没用……”
半个时辰过得格外慢。李娘子时不时抬头看天,又看看那孩子,双手绞着衣角。张老爹已经按双经渡说的,回家冲服了理中散,此刻又慢慢走了回来,脸上竟有了点血色:“先生,我喝了药,肚子好像不那么痛了,也敢摸凉水了!”
人群里顿时起了骚动。就在这时,那抱孩子的妇人突然惊叫一声,声音里带着哭腔又有狂喜:“出汗了!娃出汗了!烧好像退了!”她用手背贴在孩子额头,眼泪掉了下来,“真的不烫了!先生,您真是活菩萨啊!”
李娘子的脸“唰”地白了。她看着那个原本烧得迷迷糊糊的孩子,此刻竟睁开了眼睛,小声喊着“娘”,嘴唇也有了点血色。她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药罐上,陶罐“哐当”一声摔在地上,黑乎乎的药汤洒了一地,黄连的苦味儿弥漫开来。
“我……我爹教我的没错啊……”她喃喃自语,眼圈红得厉害,“去年瘟疫,我就是用这些药救了人……”
双经渡走上前,捡起一片碎瓷片,轻声道:“令尊或许没错,但药如箭,靶若错了,箭再锋利也伤不到敌人,反而会伤了自己人。”他指向地上的药汤,“去年的瘟疫,多是湿热之症,黄连、连翘对症。可今年入秋早,风寒盛行,病症变了,药自然也得变。”
他顿了顿,声音里添了几分温和:“李娘子施药救人,心是好的,就像射箭的人,初衷是要射中靶心。可若不知靶心在哪,乱射一气,再强的弓、再利的箭,也只会伤人。”
李娘子怔怔地听着,忽然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哭得像个孩子:“我就是想救人啊……我爹娘死的时候,要是有人能给他们口药,他们就不会走了……我不想再看见有人死了……”
人群里一片沉默,先前那些喝了她的药却不见好的人,此刻也没了怨言,反而有人劝道:“李娘子别哭了,你也是好心。”
双经渡等她哭声小了些,才道:“我这里有本《伤寒杂病论》的抄本,上面记了不同病症该用什么药,你若不嫌弃,便拿去看看。”他从行囊里取出一本线装书,递了过去。
李娘子抬起泪眼,接过书,指尖摸着泛黄的纸页,上面的字迹工整清晰。她忽然“扑通”一声跪下,对着双经渡磕了个头:“先生,我错了,我不该凭着一股蛮劲瞎用药。您要是不嫌弃,就让我跟着您学吧,我想好好学怎么救人!”
双经渡扶起她,目光扫过围观的众人,他们脸上都带着期盼。他微微一笑:“治病救人,本就该众人同心。若你愿意学,我便在此多留几日,教你如何辨症,如何用药。”
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欢呼。张老爹笑得合不拢嘴,那抱孩子的如何又给双经渡磕了个头。秦越站在一旁,看着师父从容不迫地收拾着地上的狼藉,心里忽然明白了“医道”二字的分量——不仅要懂药,更要懂人,懂那藏在病症背后的人心与世事。
只是,李娘子能否放下执念,真正学会辨证施药?双经渡在此地停留期间,又会遇到怎样的疑难杂症?且看下集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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