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集:移心结渐解
破庙的梁上还挂着半串风干的艾草,是前日石生趁着晴日挂上去的。风从破损的窗棂钻进来,带着巷外腐烂菜叶的气息,吹动艾草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倒像是谁在低声絮语。
双经渡正蹲在灶台边,看着陶锅里翻腾的药汤。黄芩与板蓝根的苦味混着芦根的清冽,在蒸腾的热气里弥漫开来,压过了庙中若有若无的秽气。他伸手在锅沿上方悬了悬,感受着热气的温度,指尖微颤——这锅药要熬足三炷香,火候差一分,药效便弱一分。《黄帝内经》里说“药有君臣佐使,火有文武缓急”,治病如治国,半点急躁不得。
“先生,周婆婆又坐在那石头上了。”石生的声音从庙门方向传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又藏着几分犹豫。
双经渡回头时,正看见石生搓着衣角,目光瞟向庙角那堆新垒的石块。周老妇就坐在那块最大的青石上,背脊佝偻得像株被霜打蔫的芦苇。三天前,她儿子的骨灰就是用那块破布裹着,埋在庙后那片刚翻过的土里。自那以后,她便日日守在这堆石头旁,像尊不会说话的石像。
药汤在锅里“咕嘟”冒泡,双经渡用木勺轻轻搅了搅,沉在锅底的药渣打着旋儿浮起,又缓缓落下。“去,把那碗温好的米汤端给她。”他的声音很轻,像落在水面的羽毛,“就说,是今早刚碾的新米,村里王大婶送来的。”
石生应了声,转身去取墙角的粗瓷碗。那碗米汤确实是王大婶给的——王大婶的小孙子前几日高热不退,是双经渡用刺络放血救回来的,如今病好了,便总想着往庙这边送些吃食。石生捧着碗走到周老妇身边时,看见她膝头放着半块撕碎的麻布,是从她儿子生前穿的那件补丁衣服上拆下来的,布角都被摩挲得起了毛边。
“周婆婆,喝点米汤吧。”石生把碗递过去,手腕不自觉地绷紧了。这三天,他试过给她送药、送水、送干粮,换来的不是沉默,就是被狠狠推开的手臂。有一次他急了,说“您不吃东西,怎么有力气给您儿子上坟”,换来的是周老妇突然红着眼骂他“毛头小子懂什么”。
周老妇这次没推,也没说话,只是眼珠动了动,目光落在石生捧着的碗上。米汤的热气在她眼前凝成薄薄的雾,她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些尘土,像是许久没好好洗过脸。石生想起自己爹进山采药前,总爱用热毛巾给娘擦脸,说“人活着,就得干干净净的”,心里忽然有点发酸。
“我爹……我爹也不知道在哪。”石生蹲下来,把碗往她面前又递了递,声音低了些,“前儿个去山里采药,遇见个老爷爷,他说我爹可能去邻县了,那边也有瘟疫,缺郎中。我想着,我多帮先生做点事,等爹回来,准夸我长大了。”
周老妇的手指动了动,那只枯瘦的手背上还留着前日抓挠泥土的指甲印。她盯着石生被药汁染黄的指尖,忽然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爹……还能回来?”
石生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点头:“能!肯定能!我爹识得百草,本事大着呢,什么疫气都近不了他的身。”他说得急,脸颊都涨红了,像是怕自己说慢了,这话就不灵验了。
周老妇的目光慢慢移到庙后那片土地上,那里新翻的泥土还没被雨水压实,隐约能看出一个小小的土堆。她儿子是染了疫的第三天走的,走的时候眼睛还睁着,像是有什么没说的话卡在喉咙里。她总觉得,是自己没看好他,要是那天不让他去街口买米,他就不会被染了疫的货郎撞上。这念头像根毒刺,日夜扎在她心口,连呼吸都带着疼。
“先生说,人这一辈子,就像这药草。”石生见她不说话,又捡起旁边一根干枯的艾草,“有的能活三季,有的只能活一季,不是谁能说了算的。但只要好好长过,就不算白来。”他说这话时,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把双经渡教他的话全刻在了心里。
周老妇的喉结动了动,忽然抬手,接过了石生手里的碗。米汤已经不那么烫了,她捧着碗,指尖触到瓷碗的凉意,竟觉得那点凉丝丝的感觉顺着指尖往上爬,爬到心口,压下了些许灼人的疼。她慢慢舀了一勺,送到嘴边,米汤的米香混着淡淡的甜味在舌尖散开,这是她儿子走后,她第一次尝到食物的味道。
石生看得眼睛一亮,刚想说话,却见双经渡从灶台那边走过来,冲他轻轻摇了摇头。双经渡手里拿着块干净的麻布,是他从自己行囊里翻出来的,布角还绣着半朵褪色的莲花——那是他早年在寺里时,一位师太送他的。
“石生,你去把那边几个空药罐洗了。”双经渡的声音很稳,目光落在周老妇身上时,带着种沉静的温和,“记得用沸水煮一煮,《内经》说‘秽浊所聚,必以烈火清之’,罐子干净了,熬出来的药才管用。”
石生应声跑开了,庙角只剩下双经渡和周老妇。风又起了,吹得周老妇鬓角的白发贴在脸上,她抬手想把头发捋开,动作却慢得像生锈的零件。
“那孩子,爹娘都没了。”双经渡在她身边坐下,没看她,只是望着庙门外来来往往的人影——那些都是这几日被疫情逼得走投无路,投奔到破庙来的百姓,“他爹是个药农,前阵子进山采药,遇上山洪,再也没回来。他娘去年染了风寒,没钱治,也走了。”
周老妇舀米汤的手顿住了。她想起这几日总看见石生跑前跑后,给病人喂药、烧火、打扫,累得满头大汗也不吭声,原来这孩子……比她还苦。
“他每天天不亮就去山里采药,说多采点,就能多救几个人。”双经渡捡起地上一根小石子,在泥地上画了个简单的圆圈,“我问他怕不怕,他说不怕,他爹教过他,救人的时候,鬼神都得绕着走。”
周老妇的眼眶忽然热了。她想起自己儿子小时候,也总爱跟在她身后,说“娘,等我长大了,挣了钱,就给你买新棉袄”。那时候的日子虽苦,却总觉得有盼头,不像现在,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掏走了一块。
“《金刚经》里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双经渡的声音很轻,却像敲在铜钟上,带着悠长的回响,“不是说让你忘了,是说别被这念想困住。你儿子若在天有灵,见你这样糟践自己,怕是也不安心。”
周老妇的肩膀开始微微发抖,手里的碗晃了晃,几滴米汤溅在衣襟上,她却浑然不觉。这些天,她总觉得自己的世界塌了,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可听着双经渡的话,看着石生忙碌的背影,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好像忽然松了些。
“那边有几个轻症的,昨天刚退了烧,手脚还软着。”双经渡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石生一个人忙不过来,你要是有力气,帮着递递水、换换布巾?”他没说“你该振作起来”,也没说“你要好好活着”,只是像托付一件平常事那样,把一个小小的差事放在她面前。
周老妇抬头看着他,见他眉眼温和,眼神里没有怜悯,也没有催促,就像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空碗,又看了看庙中间那些躺卧的病患,有老人,有孩子,一个个都跟她前些日子一样,眼里带着惶恐和绝望。
“我……我能行吗?”她的声音还是哑的,却比刚才多了点活气。
双经渡笑了笑,眼角的纹路舒展开来:“怎么不行?你儿子小时候生病,你不是也整夜守着吗?照顾人这回事,你比我们都懂。”
周老妇慢慢站起身,腿有些麻,踉跄了一下。双经渡伸手想扶,她却摆了摆手,自己稳住了脚步。她把空碗放在石头上,拍了拍衣襟上的尘土,动作虽然缓慢,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走到庙中间时,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孩童正哭闹着不肯喝药,药汁洒了一身,旁边他娘急得直掉眼泪。孩童看见周老妇走过来,哭得更凶了,大概是被她憔悴的样子吓到了。
周老妇停下脚步,蹲在孩童面前。她没说话,只是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擦掉孩童嘴角的药渍。那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温柔,就像当年给自家儿子擦嘴一样。
“这药不苦的。”她哑着嗓子说,声音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暖意,“喝了药,病就好了,就能跟你娘回家了。”
孩童愣愣地看着她,哭声渐渐小了。他娘趁机端起药碗,这次,孩童没再挣扎,乖乖地张开了嘴。
周老妇看着孩童喝下药,心里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从空落落的地方慢慢长了出来。她抬起头,看见双经渡站在灶台边,冲她点了点头,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棂照进来,在他身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
风还在吹,艾草还在响,破庙里的药香,似乎比刚才更浓了些。
想知道周老妇能否彻底走出阴霾?且看下集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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