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树镇,倚傍赣江,水陆码头,商贾云集,历来是鱼龙混杂之地。即便在战时,这里的市面也维持着一种畸形的繁荣。国民党军的巡逻队穿着浆洗笔挺的军装,皮鞋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咔咔的声响,与码头苦力沉重的号子、小贩沿街的叫卖、以及茶馆里飘出的丝竹说唱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光怪陆离的画卷。
化名“李老板”的李文杰,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绸缎长衫,戴着圆顶小帽,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手里拎着一个装着账本和算盘的褡裢,俨然一副往来于湘赣之间做些药材、山货生意的小商人模样。他住进了镇子西头一家不算起眼、但交通相对方便的“悦来客栈”。两名扮作伙计的交通员则住在隔壁房间,负责外围警戒和应急接应。
按照预定计划,李文杰没有急于主动联系。他花了几天时间,像个真正的行商一样,在码头、货栈、茶馆之间流连,看似在打听行情、联系旧客,实则不动声色地熟悉镇内的环境、道路、军警巡逻规律,以及感受这里的气氛。他能感觉到,镇子表面虽然喧嚣,但底层潜流暗涌,敌特机关的耳目似乎无处不在,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着整个镇子。
约定的接头日子到了。地点是镇中心“一品香”茶楼的二楼雅座“听雨轩”。时间,下午三点。
李文杰提前半小时就到了茶楼,选了一楼大厅一个靠窗又能观察到楼梯口的位置坐下,要了一壶普通的茉莉香片,几碟瓜子点心,慢悠悠地品着,耳朵却竖得像天线,捕捉着周围的每一丝动静。他的心跳比平时略快,但多年的地下工作经验和行前周密的准备,让他表面上看起来从容不迫。
两点五十分,一个穿着藏青色中山装、戴着礼帽、身形微胖、约莫四十岁年纪的中年男人,在一个穿着短褂、像是随从模样的人的陪同下,走上了二楼。那中年男人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大堂,与李文杰的眼神有过一瞬间的接触,随即若无其事地走向了“听雨轩”。
特征对得上。李文杰心中默念,又等了约莫五分钟,确认没有其他可疑人员跟随或监视后,才起身,整理了一下长衫,不紧不慢地走上二楼。
“听雨轩”雅座的门虚掩着。李文杰轻轻敲了三下,里面传来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请进。”
推门而入,雅座里只有那个穿中山装的中年男人,之前的随从不见踪影。桌上已经泡好了一壶上等的庐山云雾,茶香袅袅。
“可是徐先生?”李文杰拱了拱手,脸上堆起生意人惯有的客套笑容。
“正是鄙人徐文甫。”中年男人站起身,同样客气地回礼,脸上也带着笑,但那双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睛,却锐利地打量着李文杰,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李老板一路辛苦,快请坐。”
两人分宾主落座。寒暄了几句路上的见闻和樟树镇的“生意经”后,徐文甫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李老板,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上次托人带给贵方的‘土产’样品,不知可还满意?”他指的是之前透露的“清乡”情报。
李文杰心中凛然,知道戏肉来了。他同样压低声音,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谨慎和一丝感激:“徐先生的消息,很及时,帮了我们东家不小的忙,东家特地让我感谢徐先生。只是……这世道不太平,生意难做啊,尤其是您上次提到的那批‘紧俏药材’,我们东家很是心动,但也担心……路途不顺,风险太大。”
徐文甫呵呵一笑,拿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风险嘛,做什么生意没有风险?关键在于,值不值得冒这个风险,以及,有没有本事把风险控制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更加锐利,“不瞒李老板,那批‘药材’,数量不小,品质绝对上乘。只要贵方有诚意,价钱好商量。不过……就像我上次说的,这笔生意牵扯太大,我必须和贵方真正能做主的人谈。李老板,你……能做这个主吗?”
来了,核心的试探。李文杰早有准备,他脸上露出一丝为难,随即又像是下定了决心,同样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徐先生是明白人。不瞒您说,我这次来,东家是给了足够权限的。只要东西没问题,路子稳妥,价钱不是问题。但东家也交代了,第一次合作,规模不宜过大,先做一笔小的,彼此建立信任,徐先生看如何?”
徐文甫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他靠在椅背上,手指轻轻敲着桌面,似乎在权衡。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小打小闹,没什么意思,也体现不出我的诚意和能量。这样吧,第一批,我可以先提供足够五百人份的奎宁和两百人份的磺胺粉。这个量,对于你们来说,应该能解燃眉之急了吧?至于价钱,按市价的七成。交货地点和方式,我们可以再详细商量,但必须保证绝对安全。”
五百人份的奎宁和两百人份的磺胺粉!这绝对是一个足以让任何红军指挥员心跳加速的数字!李文杰努力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肌肉,不让内心的震惊流露出来。他端起茶杯,借喝茶的动作掩饰了一下,大脑飞速运转。对方一上来就抛出如此大的诱饵,是急于取信,还是另有图谋?
“徐先生果然大手笔。”李文杰放下茶杯,脸上露出惊喜和些许疑虑交织的复杂表情,“这个数量……确实能解我们的急。只是,这价钱……还有这交货方式,我们需要确保万无一失。不知道徐先生这边,具体的渠道是?”
“渠道嘛,自然是绝对可靠的。”徐文甫神秘地笑了笑,避而不谈具体细节,“至于价钱,已经是看在第一次合作、以及长远考虑的份上,给的友情价了。李老板,做我们这行的,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安全。你只需要确认,能不能吃下这批货,以及,如何保证交易过程的安全。如果贵方连这点风险和信任都不愿意承担,那这笔生意,不做也罢。”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倨傲和不容置疑。
李文杰心中警铃大作。对方回避关键信息,态度强硬,这不符合正常交易的心理。他感觉,对方更像是在进行某种测试,或者急于将某个“剧本”推进下去。
“徐先生言重了。”李文杰连忙陪笑,“信任自然是合作的基础。这样,您提出的数量和价钱,原则上前我可以代表东家同意。但具体的交货时间、地点、方式,我们必须详细规划,确保对双方都安全。您看,我们是不是可以……”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就交易的细节进行了反复的拉扯和试探。李文杰坚持要先知道大致的交货区域和运输方式,以便评估风险和组织接应;而徐文甫则始终含糊其辞,只强调他的渠道绝对安全,要求红军方面提供接应人力和确保交接点附近的安全,甚至隐隐透露出希望交接地点尽量靠近苏区控制区域的意向。
这种反常的要求,让李文杰心中的疑云越来越重。对方似乎并不担心货物如何运出敌占区,反而更关心红军如何接应以及接应地点?这更像是一个精心设计的诱饵,目的可能是为了摸清红军在边界地区的活动规律、交通线,甚至是为一次埋伏圈套确定位置!
会谈持续了近两个小时。最终,双方并未达成任何具体协议,只是约定三天后再在此地见面,届时徐文甫会提供一个“初步可行的”交货方案供红军方面考虑。
离开“一品香”茶楼时,天色已近黄昏。李文杰保持着商人的步态,不疾不徐地走在回客栈的路上,但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湿。他强烈地感觉到,这个徐文甫,绝不仅仅是贪图钱财那么简单,其背后必然隐藏着更深的阴谋。这次伸出的“触手”,触碰到的不是希望的曙光,而是冰冷而危险的铁棘。
他必须尽快将这次接触的详细情况和自己的判断,通过秘密渠道送回去。军团长和林参谋长,需要根据这些信息,做出下一步的决断。樟树镇的暗流,比预想的更加汹涌和致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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