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敬直气得脸色涨红,刚要起身反驳,却被王玉瑱用眼神按住。
崔鱼璃紧张地看着王玉瑱,手心沁出冷汗,既怕他受辱,又隐隐期待他能再次一鸣惊人。
在一片灼灼目光注视下,王玉瑱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他脸上不见丝毫愠怒,反而唇角微扬,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他站起身,整了整那身楚慕荷为他精心挑选的雨过天青色衣袍,动作从容不迫。
“郑兄既然这般抬爱,王某若再推辞,倒显得矫情了。”他声音清朗,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郑旭那张隐含得意的脸上。
“盛名不过虚妄,诗才亦非争胜之器。不过,既然郑兄以‘山水’、‘才尽’相询,王某便随口吟上几句,以答雅意,也正好……为今日诗会,添个不一样的注脚。”
他略一沉吟,并未走向书案,而是负手立于席前,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亭台水榭,望向更遥远的虚空,朗声吟道:
“白鹭栖处本清嘉,奈何鸦雀噪晚霞。
沐猴枉戴进士巾,山鸡怎效文曲家?
汲汲营营争腐鼠,何如归去种桑麻。
我自举杯邀明月,笑看人间井底蛙。”
诗声落下,满场死寂。
这哪里是诗,这分明是劈头盖脸的巴掌!
前两句尚算写景寓情,暗指诗会本身是好的,却有不谐之音(鸦雀)破坏气氛。
从第三句开始,锋芒毕露!
“沐猴而冠”直指那些附庸风雅、徒有其表之辈;“山鸡效凤”更是辛辣讽刺某些人不自量力,妄想模仿真正的文曲星!
“争腐鼠”典出《庄子》,将那些争权夺利、蝇营狗苟之事比作肮脏的老鼠肉!最后两句,更是将自身的超然与对世俗争斗的鄙夷展现得淋漓尽致——你们争你们的“腐鼠”,我自去追求我的明月田园,尔等不过是坐井观天的青蛙!
这诗,无一字直接骂郑旭,却句句都像抽在他脸上!将他,乃至他背后所代表的某种汲汲营营的世家风气,嘲讽得体无完肤!
郑旭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铁青。
他胸口剧烈起伏,指着王玉瑱,嘴唇哆嗦着,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在那凌厉的诗句和对方睥睨的目光下,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巨大的羞辱感和怒火冲昏了他的头脑,他猛地一挥袖,将面前的酒杯扫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你……你……王玉瑱!你好的很!”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句话,再也无法维持风度,猛地转身,在一片异样和嘲弄的目光中,几乎是落荒而逃。
水榭内静了片刻,随即爆发出更大的议论声。
有人震惊于王玉瑱的才思敏捷和言语犀利,有人暗笑郑旭的自取其辱,更有人反复品味那首诗,只觉得字字珠玑,骂得痛快!
王玉瑱却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转身,对着主位和众人微微颔首:“扫了诸位雅兴,王某之过。今日诗会已尽兴,王某家中尚有琐事,先行告辞。”
他又看向一旁兀自沉浸在震惊与解气情绪中的崔鱼璃,语气恢复了平和:“崔公子,今日多谢相伴。内子慕荷近日身体不适,在家中静养,不便久陪。他日若得空,欢迎过府一叙。”
他这话,既是告辞,也是委婉地告知崔鱼璃楚慕荷怀孕的消息(身体不适静养),并划清了界限(内子)。
崔鱼璃猛地回过神来,听到“内子身体不适”,心中那点刚刚因王玉瑱凌厉反击而升起的旖旎心思,瞬间被浇灭,化作一丝复杂的酸涩和了然。
她连忙敛衽还礼(尽管穿着男装):“王兄请便。代……代我向嫂夫人问好,改日……改日定当登门探望。”
王玉瑱点了点头,不再多言,拉着还在兴奋回味刚才那首诗的王敬直,在一片瞩目中,飘然离去。
留下身后满堂的议论纷纷,和独立原地、心中五味杂陈的崔鱼璃。她知道,经此一事,王玉瑱“酒谪仙”的名声恐怕更要响彻长安了,而他那份狂放不羁下的犀利与护短,也深深印在了她的心里。
只是,那轮明月,终究已有所属。她望着他离去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
……
马车碌碌行驶在返回王府的青石板路上,车厢内却没了来时的轻松氛围。王玉瑱独自靠坐在软垫上,车帘随着行进微微晃动,透进破碎的光影,映得他脸色忽明忽暗,竟透出一种不正常的苍白。
他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缩,有些发冷。
方才在诗会上,面对郑旭的步步紧逼,众人灼灼的目光,他确实动了“借用”后世诗词,一举压下对方气焰的念头。
这对他这个“魂穿者”而言,似乎是最便捷、最稳妥的办法。他甚至已经在脑中飞快地筛选合适的作品。
然而,当他真正站起身,准备开口的那一刻,脑海却骤然一片空白!那些精挑细选的、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诗句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抹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沛然莫之能御的意气,一种混合着世家子弟与生俱来的高傲、对郑旭之流蝇营狗苟的鄙夷、以及自身才华不得舒展的郁结之气,猛地冲上心头,撞开了他的唇齿。
那首讥讽凌厉、字字如刀的诗句,几乎是脱口而出,流畅得仿佛早已在他胸中酝酿了千百遍。
那不是他的诗。
他来自后世,接受的是完全不同的教育,拥有的是截然不同的世界观。
他或许能欣赏诗词,或许能凭借记忆“搬运”诗词,但绝无可能在那电光火石间,创作出如此贴合当下情境、如此精准刺痛对手、且格律工整、用典刁钻的七言律诗!
那诗里透出的狂放、尖锐,以及对自身才学近乎自负的笃定,都与他平日里努力扮演的、温和内敛的王氏公子形象格格不入!
是“他”!是那个原本的王玉瑱!是那位真正“酒谪仙”!
这个认知让王玉瑱如坠冰窖,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这具身体唯一的主宰,那个属于大唐的少年灵魂早已消散。他只是借用这具皮囊,小心翼翼地在这个时代生存下去。
可方才那不受控制、喷薄而出的才情与情绪,像一记重锤,狠狠砸碎了他的自以为是。
这具身体里,难道还残留着原主的意识?
或者说,那个灵魂并未完全消亡,只是沉寂了,在某种极端的情绪或情境下,便会苏醒,便会主导?
那……现在的“我”,到底是谁?
是那个来自异世的孤独灵魂?还是……正在慢慢被原主同化、融合的怪物?
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存在产生了深刻的恐惧和迷茫。
如果连思想和创作都无法完全自主,那他的意志,他的情感,他对慕荷的爱,对未出世孩子的期待,这些他视若珍宝、认定是属于自己的东西,又有多少是真实的?有多少是受到原主潜移默化的影响?
“二哥!你看他们……” 车帘猛地被掀开,王敬直兴奋地探进头来,显然是刚和同窗们兴奋地议论完方才诗会的精彩,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红晕。
可他看到王玉瑱苍白失神的脸色时,笑容瞬间僵住,担忧地问:“二哥,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刚才被那郑旭气的?还是身子不适?”
王玉瑱猛地回神,对上弟弟纯然关切的目光,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
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声音有些干涩:“无妨,只是有些累了。敬直,你上来吧,我们回家。”
他需要回去,需要回到那个有慕荷在的院落。只有看着她,感受着她和她腹中那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小生命,他才能稍微压下心底那汹涌的、关于“我是谁”的惊涛骇浪。
马车再次启动,载着心事重重、面色苍白的王玉瑱,和一旁虽不解却乖巧沉默下来的王敬直,驶向那座象征着安稳,此刻却无法让他心安的府邸。
身份的迷雾,灵魂的归属,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将他紧紧缠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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