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莲把红皮本塞进樟木箱最底层时,指腹在烫金的居民户口簿字样上摩挲了许久。樟木的香气混着经年累月的尘埃味钻进鼻腔,让她想起十七岁那年,爹也是这样把户口本交到她手里,粗糙的掌心在封面上留下淡淡的汗渍。
拿着,去公社登记。爹的声音像村口老槐树的皮,皲裂却有力。那天日头很毒,王秀莲攥着户口本走在田埂上,红皮本被汗水浸得发潮,边角微微起卷。她要嫁的男人叫李建国,是隔壁生产大队的拖拉机手,媒人说他根正苗红,户口本上那一栏写着,比什么都金贵。
新房是土坯墙,糊着报纸的墙上贴了个红字。李建国把两个户口本并放在炕桌上,借着煤油灯的光数着页脚。王秀莲的那本只有两页,她和爹的名字挤在泛黄的纸面上,籍贯一栏都是河北省安平县李家庄。李建国的户口本厚些,除了他,还有早逝的爹娘和一个嫁去县城的姐姐,姐姐的那一页盖着个鲜红的印章,像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明天就去派出所合本。李建国的手指点在王秀莲的名字上,以后你就是李家的人了。
王秀莲没说话,只是盯着自己那页右下角的钢笔字。那是她唯一一次见到县城里的钢笔,登记员写王秀莲三个字时,笔尖在纸上划出沙沙的响,比村里先生的毛笔字利落多了。她后来总在想,要是那天登记员的手再稳些,字的最后一笔就不会歪歪扭扭,像片被风吹蔫的叶子。
一、添丁
第一个孩子出生那年,公社的喇叭天天喊着人多力量大。李建国抱着襁褓里的儿子跑了三趟公社,才把这个名字添进户口本。登记员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钢笔尖在纸上顿了顿:为啥叫军?
想让他以后当解放军。李建国搓着手笑,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麦糠。王秀莲在一旁奶孩子,听见这话低头看了看儿子皱巴巴的小脸,忽然想起自己户口本上那个从未谋面的——她记事起就没去过安平县,爹说爷爷那辈逃荒过来的,可户口本上的字铁打的一样,改不了。
儿子的户口页是崭新的,纸张泛着白,不像老页子那样带着淡淡的霉味。王秀莲把户口本锁进木箱时,特意在红皮本里夹了片晒干的槐树叶。那是儿子出生那天,她在院子里摘的,叶片上的纹路像极了命运的掌纹,细密又杂乱。
女儿出生时赶上了计划生育,公社干部带着红袖章堵在门口。李建国把户口本藏在炕洞里,任由干部们翻箱倒柜。王秀莲抱着襁褓躲在里屋,听见李建国在院里跟人吵:俺们家就一个男娃,政策允许再生一个!
争吵声混着女儿的哭声飘进来,王秀莲摸着女儿柔软的胎发,忽然想起自己的户口本。当年爹把本交给她时,悄悄塞了张纸条,上面写着安平县一个地名。万一以后想寻根,就凭着这个去。爹的声音像在耳边,可她连爹的坟头都快记不清模样了。
女儿最终没能上户口,成了。王秀莲把女儿的生辰八字写在红绸布上,塞进户口本的夹层。红绸布滑溜溜的,隔着纸页能摸到上面凹凸的字迹,像女儿温热的皮肤。
二、迁徙
李军考上大学那年,村里炸开了锅。县教育局的人亲自送来了录取通知书,顺便带来了迁户口的证明。李建国把户口本摊在桌上,指着农业户口四个字给儿子看:你看,这一划,你就成吃商品粮的了。
王秀莲在灶房烧水,听见父子俩的对话,手抖了一下,滚烫的开水溅在手背上。她想起自己十八岁那年,有人给她介绍县城的工人,就因为对方是非农业户口,爹差点动了心。后来还是觉得拖拉机手更实在,户口本上的字再金贵,不如能挣工分的手。
迁户口那天,王秀莲跟着去了派出所。年轻的民警用键盘敲着字,屏幕上跳出李军的名字。从今天起,户口就在省城了。民警把新的户口迁移证递出来,王秀莲接过来,发现纸是光滑的铜版纸,不像老户口本那样粗糙。
李军走的那天,王秀莲往他包里塞了个布包。这里面是你的老户口页复印件,她低声说,万一以后用得上呢。李军笑着推开:妈,现在都联网了,谁还看这个。
布包最终还是被塞进了行李箱。王秀莲站在村口望着长途汽车扬起的尘土,忽然觉得那红皮本像个有生命的东西,里面的名字会走会跑,不像院里的老槐树,一辈子扎根在同一个地方。
女儿后来嫁给了镇上的个体户,托关系办了户口。补登户口那天,王秀莲特意去了派出所。登记员是个年轻姑娘,对着电脑敲了半天:系统里查不到原始记录,得补办手续。
折腾了三个月,女儿的名字终于出现在户口本上。王秀莲看着那崭新的页面,忽然发现一栏还是河北省安平县李家庄这都多少年了,咋还没变?她问登记员。
籍贯跟着爷爷走,一辈传一辈的。姑娘头也没抬,手指在键盘上翻飞,就像姓氏,改不了。
三、空巢
李建国走的那天,雨下得很大。王秀莲在整理遗物时,从他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了户口本。红皮本的边角已经磨破,里面夹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是他们结婚那年拍的。照片上的李建国穿着中山装,王秀莲梳着两条麻花辫,两人的肩膀挨得很紧,像要共同扛起什么。
派出所的人来销户口时,王秀莲盯着注销原因那一栏。因病去世。民警一笔一划地写着,钢笔尖在纸上留下深深的印痕。王秀莲忽然想起李建国年轻时的样子,他开着拖拉机在田埂上飞驰,风吹起他的衣角,像面张扬的旗子。
户口本变得单薄了,只剩下王秀莲和女儿的名字。女儿后来随女婿去了省城,办户口迁移时,王秀莲跟着去了。办事大厅里排着长队,电子屏上滚动着办理流程。女儿拿着户口本在自助机上扫描,屏幕上立刻跳出所有信息。
妈,你看现在多方便,不用排队了。女儿指着屏幕给她看,王秀莲却盯着那个小小的扫描窗口,觉得它像个黑洞,能把人的一辈子都吸进去。
李军在省城定居后,接王秀莲去住过一阵。楼房里的电梯跑得飞快,王秀莲总觉得头晕。有天她在抽屉里翻到李军的新户口本,红皮变成了蓝皮,里面的字是打印的,整整齐齐。现在都换新证了,老的早不用了。李军解释道。
王秀莲摸着蓝皮本光滑的封面,忽然想念起家里那个樟木箱。老户口本应该还在最底层,上面的字迹被岁月晕染开,像一幅模糊的画。她趁李军上班时,偷偷买了张回老家的火车票。
四、归处
老屋的锁锈得打不开,王秀莲找邻居借了把斧头。推开门的瞬间,樟木的香气扑面而来,比记忆中更浓郁。她颤抖着打开箱子,红皮本静静地躺在那里,上面落了层薄薄的灰。
翻开本子,李建国的名字还在,只是被那个鲜红的印章盖着,像朵突兀的花。儿子和女儿的迁出栏记录着日期,像一个个时间的界碑。王秀莲的那一页已经泛黄,照片上的姑娘梳着麻花辫,眼神清亮得像山涧的泉水。
她忽然想起爹当年塞给她的那张纸条,赶紧在箱子里翻找。樟木的香气中,她摸到个硬硬的东西,是个用手帕包着的小盒子。打开一看,里面除了那张泛黄的纸条,还有半块干硬的玉米饼。
纸条上的字迹已经模糊,王秀莲凑到窗边,借着天光辨认。安平县城关镇王家胡同,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忽然觉得眼眶发热。原来这么多年,她离根一直这么近。
那天下午,王秀莲拿着户口本去了镇上的派出所。年轻的户籍民警看着这本破旧的红皮本,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大娘,这可是文物了!现在都电子化了。
我想改个东西。王秀莲指着自己的那一页,籍贯,能改回安平县城关镇不?
民警查了半天系统,摇了摇头:大娘,籍贯改不了,从出生就定了。
王秀莲没说话,只是把户口本抱在怀里。走出派出所时,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回家的路。她忽然想明白了,户口本上的字改不改不重要,重要的是心里那根线,一头拴着过去,一头连着未来。
回到老屋,王秀莲把户口本放回樟木箱,在上面铺了层新摘的槐树叶。叶子是翠绿的,带着露水的清香。她想,等到来年春天,这些叶子会变成褐色,像老户口本上的字迹,沉静而温暖。
窗外的老槐树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着什么。王秀莲坐在木箱旁,慢慢闭上了眼睛。在她脑海里流转,那些名字、那些印章、那些被岁月磨平的边角,都变成了鲜活的模样,在夕阳的余晖里轻轻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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