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实的木匠铺开在镇子东头,青石板路磨得发亮,门口那棵老槐树的影子,每天都准时在卯时三刻爬上王记木作的牌匾。牌匾是他爹亲手刻的,字里行间带着股子木头的沉劲儿,就像王老实这人,站在那儿,就稳当得像块埋在土里的老料。
1983年的春天,镇子上的风还带着料峭的寒。王老实正蹲在门槛上刨一块樟木,刨花像卷起来的云,簌簌落在脚边。他左手按木,右手执刨,胳膊肘不晃,腰眼不松,一下是一下,樟木特有的清香混着刨花的甜味儿,在空气里漫开。
王师傅,打个樟木箱。门口的人嗓门亮,是邻村的张寡妇。她男人走得早,拉扯着俩娃,手里攥着块蓝布帕子,帕子角磨得起了毛。
王老实直起腰,袖口擦了擦额头的汗:要多大的?给姑娘陪嫁?
张寡妇红了脸:嗯,大丫下半年要嫁了。她往铺子里瞅,墙角堆着几截原木,有松木,有柏木,最里头立着根碗口粗的樟木,纹路顺得像流水平。
就用那根樟木?王老实指了指,这料老,虫不蛀,味儿能留二三十年。
张寡妇往后缩了缩脚:那得多少钱?我听说......南边来的木匠,用碎料拼起来,刷层漆,便宜一半。
王老实把刨子往木头上顿了顿,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楚:碎料拼的箱子,过两年就散架。樟木这东西,得整块开料,榫卯得严丝合缝,才能撑住日子。他蹲下去,从刨花堆里捡出块小木条,你看这纹路,斜着走的地方,我就得顺着它的劲儿下凿子,不然木头自己就跟自己较劲,用不了几年就得裂。
张寡妇咬着嘴唇,帕子在手里拧成了团。王老实看在眼里,起身往屋里走,出来时手里拿着个算盘,噼啪拨了几下:樟木贵,但我给你算便宜点。工钱按一半收,料钱照实算,保准你大丫的箱子,能用到她闺女出嫁。
那天傍晚,张寡妇背着半袋新收的小米来抵定金,王老实没称,倒了个干净的陶瓮接了,说:你的米实在,我信得过。
铺子里的刨子声,从春到夏没断过。王老实打箱子,先把樟木锯成板材,用刨子推得平平整整,再用墨斗弹出线,每道榫头都削得严丝合缝,塞进卯眼时,得用木槌轻轻敲,那声音闷而沉,像石头落进深潭。他从不用钉子,说钉子是外强中干的东西,木头得自己咬着自己,才稳当。
七月里,李明华背着铺盖卷来拜师。小伙子十八九岁,眼里有股子活泛劲儿,说是在城里的家具厂待过,嫌那里的活太。王师傅,他们用密度板贴皮,钉枪打得啪啪响,看着亮堂,其实不经用。
王老实正在给樟木箱上漆,用的是自己熬的桐油,刷子蘸得匀,刷得慢,油光慢慢渗进木头里,像给皮肤抹了蜜。学手艺,先学磨刨刀。他把一把锈迹斑斑的刨刀扔给李明华,磨到能照见人影,还得锋利,削头发丝不打弯。
李明华磨了三天刨刀,手上磨出了血泡。第四天清晨,他举着刨刀给王老实看,刀刃亮得晃眼,王老实拿起一根头发,轻轻往刀刃上一碰,头发断成两截。嗯,有点意思了。
往后的日子,李明华跟着王老实学拉大锯、开榫卯。他总觉得师傅太,量尺寸非要用尺子卡三遍,选木料非挑那些疤少纹顺的,连打磨都要磨到木头发热。师傅,镇上新开的家具店,卖的组合柜,喷漆喷得跟镜子似的,一天能卖好几套。
王老实正在凿一个抽屉的滑轨,木屑细得像粉:镜子能照人,照不了日子。木头得透气,漆喷太厚,闷得慌,时间长了会起壳。他指着墙角那个用了十年的旧衣柜,你看那柜门,开关时没声音吧?因为滑轨是我用黄杨木做的,磨得光溜,木头跟木头亲,不较劲。
秋天的时候,张寡妇的樟木箱做好了。王老实给箱子上了三道桐油,木纹在光线下像流水一样动。张寡妇来取箱子,手指抚过箱面,眼泪掉了下来:王师傅,这箱子......比我想象的还好。她额外带来一篮子鸡蛋,王老实推辞不过,收了十个,说:剩下的你拿回去给娃补身子。
没过多久,李明华突然要走。他说城里的朋友找他合伙开厂,做板式家具,师傅,现在人都图快,图便宜,您这样做,挣不了大钱。
王老实正在给一张八仙桌装腿,闻言顿了顿,没抬头:钱是挣不完的,但手里的活,得对得起良心。他把桌子扶起来,轻轻晃了晃,稳如磐石,你看这桌子,四条腿落地,分毫不差,这叫四平八稳,做人做事,都得这样。
李明华走那天,王老实没送。他照旧在铺子里刨一块榆木,刨花卷得又匀又长。
日子一天天过,镇上的家具店换了一茬又一茬,有的卖新潮的布艺沙发,有的搞打折促销,王记木作的生意不算红火,却总不断人。有人来订做结实的米缸,有人找他修祖传的旧柜子,都说王老实的活,透着股让人踏实的劲儿。
有一年冬天,李明华回来了。他穿着西装,头发梳得油亮,却一脸疲惫。师傅,我那厂子黄了。他说,用劣质材料做的家具老出问题,客户找上门,合伙人卷款跑了,我现在才明白,您说的,不是傻,是本分。
王老实正在烤火,火塘里的木炭烧得通红。他给李明华倒了杯热茶:回来就好。手艺这东西,就像这炭火,看着不显眼,慢慢烧,能暖一辈子。
那天下午,王记木作里又响起了刨木头的声音。王老实教李明华做一把小椅子,从选料到打磨,一步一步,慢得像在数光阴。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师徒俩身上,照在那些散发着清香的木头上,一切都显得那么安稳,那么实在。
后来,李明华留了下来。他没再提开厂的事,就跟着师傅学做木活。有人问他,放着城里的好日子不过,回来刨木头图啥?李明华总是笑着指一指墙角的那把小椅子:你看这椅子,坐上去稳当,心里也亮堂。
王记木作的牌匾,在风雨里挂了几十年,颜色褪了,却更有分量。镇上的人都说,王老实和他的木匠铺,就像镇子东头的老槐树,看着不起眼,却把根深深扎在土里,守着一方水土,也守着一份实在。而那份实在,就像木头里的纹路,看不见,摸不着,却实实在在地撑着日子,一年又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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