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第一次发现自己不对劲,是在公司季度总结会上。
他攥着发言稿的手心沁出冷汗,空调风扫过脊背时,喉结突然不受控制地上下滚动。部门经理正唾沫横飞地吹嘘着根本没完成的KpI,会议室里的附和声像被按了快进键的蝉鸣。陈默本该跟着点头,嘴角却抢先扯出个冷笑。
“王经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砸在会议桌上,清脆得像摔碎了玻璃杯,“您说的那个新项目转化率,实际数据是3.7%,不是15%。上周三您让我改报表时,我把原始数据存在d盘了。”
空气突然凝固成冰。王经理的脸从红涨变成青紫,像条被扔进沸水里的泥鳅。陈默后颈的汗毛全竖了起来,他想道歉,想解释自己只是口误,但舌尖像被粘住似的,只能吐出更扎人的话:“还有您上个月报的差旅费,其实是带嫂子去三亚玩了吧?发票日期对不上。”
那天下午,陈默抱着纸箱走出写字楼时,阳光把影子拉得很长。他摸出手机想给女友林晚打个电话,却在拨号前想起昨晚的事——林晚穿着新买的连衣裙转圈,问他好看吗?他本该说“像月光落在身上”,出口的却是“腰线太松,显肚子”。
林晚当时的表情,像被戳破的气球。
地铁里人挤人,陈默被夹在中间,听见旁边大妈在打电话:“哎呀小张人特好,就是有点……”他突然插嘴:“您是想说她总借您的退休金打麻将还不还吗?上周三我在菜市场听见您跟李婶抱怨了。”大妈手里的塑料袋“啪”地掉在地上,鸡蛋黄流了一地,像摊开的黄色眼泪。
回家路上要经过小区门口的花店,老板娘总是笑着问他:“给女朋友买束玫瑰?”以前他会说“来一束”,今天却盯着那束蔫了的康乃馨说:“这花昨天就该扔了,您往水里掺保鲜剂骗大家是新到的。”老板娘脸上的笑僵住了,转身从柜台下摸出把扫帚,作势要打他。
打开家门时,林晚正坐在沙发上收拾行李。行李箱拉链开着,露出他去年送的那条围巾。陈默的心脏猛地缩紧,喉咙又开始发痒:“其实你早就想分手了吧?上周你跟闺蜜说‘陈默太木讷,不像陈伟会送口红’,陈伟是你公司新来的实习生对吗?”
林晚猛地抬起头,眼里的震惊慢慢变成疲惫,像蒙了层灰的玻璃:“陈默,你到底怎么了?”
他想说“我不知道”,想说“对不起”,但那些话像被过滤掉了,只剩下最锋利的实话:“你穿37码的鞋,却总买36码的,因为觉得显脚小,其实走路时脚后跟磨出的茧子比硬币还厚。你说喜欢我做的番茄炒蛋,其实每次都偷偷倒半勺醋,因为嫌太甜。你手机里存着初恋的照片,在加密相册里,密码是他的生日。”
林晚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行李箱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她拉上拉链站起来,经过陈默身边时停顿了一下:“陈默,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门“咔哒”一声关上后,房间突然空旷得可怕。陈默瘫坐在地上,看着墙上两人的合照——去年在游乐园拍的,林晚正把往他嘴里塞,他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那时他说的是“真甜”,而不是“色素超标,吃多了致癌”。
夜里陈默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个透明人,所有人都在他面前说假话:医生对着绝症病人说“很快就好”,老板拍着员工的肩说“好好干会升职”,父母在电话里说“我们一切都好”。那些假话像彩色的肥皂泡,在他身边飘来飘去,轻轻一碰就碎了,露出里面藏着的叹息和眼泪。
醒来时天刚亮,陈默摸出手机,发现有17个未接来电,全是陌生号码。他点开短信箱,最新一条是王经理发来的:“你被行业拉黑了,这辈子别想在城里找到工作。”再往上翻,是林晚的:“我走了,其实你做的番茄炒蛋,不加醋也很好吃。”
陈默突然捂住脸,有温热的液体从指缝漏出来。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实话这么苦,像没熟的柿子,嚼下去满嘴都是涩味。
他决定离开这座城市。收拾行李时,在书架最底层发现了个旧笔记本,是大学时的日记本。翻到某一页,上面写着:“今天林晚说她喜欢说实话的人,因为‘真话像星星,就算天黑也会发光’。”
火车启动时,陈默望着窗外倒退的街景,喉咙又开始发痒。他想起昨天在小区花园里,看见那个总坐在长椅上的老爷爷,正对着空椅子说话:“老婆子,今天的太阳真好,像你烙的糖饼。”陈默当时没忍住,说:“奶奶去年就走了,您总对着空气说话,邻居都觉得您不正常。”
老爷爷慢慢转过头,眼里没有生气,只有一层薄雾:“小伙子,有些实话啊,得藏在心里,不然会冻着人。”
火车钻进隧道时,黑暗瞬间吞没了一切。陈默突然想,如果能重新来过,他会对王经理说“项目有进步空间”,对大妈说“小张挺热心的”,对老板娘说“康乃馨很配您的围裙”,对林晚说……
隧道尽头的光涌进来时,陈默的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他接起电话,那边传来个沙哑的声音:“你是陈默吗?我是市精神卫生中心的,我们收到你的体检报告,你可能得了‘强制性实话症’,一种罕见的语言中枢紊乱……”
陈默握着手机,看着窗外掠过的田野,突然笑了。原来这不是他的错,原来他只是生病了。
他想,等病好了,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林晚,对她说:“其实那天的裙子,你穿起来像月光落在身上。”
哪怕这句话,已经迟到了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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