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彩虹湾的边缘，喧嚣被海水过滤，只剩下沉闷的嗡嗡声。
梅尔莫斯摆动双腿，避开了那群还在互相展示肱二头肌的雄性牲口。
他对这种原始的求偶仪式没兴趣。
三岁。
虽然长得像个青少年壮汉，但他还是个宝宝，只是超前发育了一点点。
这要是真带个姑娘回岩洞，祖母怕是要笑掉大牙，库克那个大嘴巴能把这事传唱到下个世纪。
前方热闹起来。
不是荷尔蒙的那种热闹，而是充满了烟火气。
“来瞧一瞧看一看！”
一个瘦小的虎鲸兽人正站在一块巨大的脑状珊瑚上，手里挥舞着几把发光的刷子。
“深海荧光水母的汁液！混合了发光藻类的精华！”
“只要涂上它，你就是这片黑夜里最亮的崽！”
“想让那些高傲的姑娘多看你一眼吗？想在共游时留下最炫酷的残影吗？”
“现在只要三条大黄鱼！童叟无欺！”
几个年轻的雄性兽人正围在那里，任由那个小贩在他们漆黑的皮肤上涂抹。
绿色的、蓝色的荧光条纹顺着肌肉线条蔓延，在昏暗的海水中确实扎眼。
梅尔莫斯游过去瞥了一眼。
很低级的炼金术。
或者说，纯粹的生物利用。
但他没走，反而饶有兴致地停了下来。
因为他在那个小贩的摊位上，看到了几块被打磨得极其光滑的贝壳镜子。
镜子里。
倒映出他现在的模样。
身高一米五，虽然还没完全长开，但那身漆黑如墨的皮肤已经有了几分深海霸主的威压。
肌肉线条流畅，不夸张，却充满了爆发力。
尤其是那双眼睛。
黑得纯粹。
没有眼白，就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嘿！那边那个小帅哥！”
小贩眼尖，立刻凑了过来，那一嘴尖牙笑得直反光。
“我看你好漂亮，皮肤黑得发亮，要不要来个‘雷霆纹’？这可是今年的爆款！”
梅尔莫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不用。”
他拒绝得很干脆。
这种花里胡哨的东西，只会影响潜伏狩猎的隐蔽性好吗？
真正的猎手，不需要发光。
他转身游开，顺着一股诱人的焦香味找了过去。
那是火的味道。
在海里，这味道比血腥味更稀有。
一片露出水面的礁石滩上，燃着几堆篝火。
那是用特殊的油脂和干燥的海绵生起来的火，火焰呈现出诡异的蓝绿色，抗风，且温度极高。
几个皮肤干裂、满头大汗的厨师正站在火堆旁，他们同样是深海诅咒过的个体。
他们一边往身上浇水缓解【深海依赖】带来的痛苦，一边熟练地翻转着手里的铁签子。
滋啦——
油脂滴落在火里，爆出一团蓝烟。
“烤鱿鱼！烤海胆！只要是活的都能烤！”
一个满脸黑灰的大厨吼道，手里的动作快得像在跳舞。
这种反直觉的烹饪方式，是虎鲸族对陆地生活最后的执念。
哪怕在水里，他们也要想方设法地重现那种“熟食”的味道。
梅尔莫斯爬上礁石。
皮肤接触空气的瞬间开始刺痛，但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来十串。”
他扔过去几枚从沉船里摸来的金币。
大厨眼睛一亮，立刻递过来一把还在滋滋冒油的烤大虾。
梅尔莫斯抓起一串，连壳带肉塞进嘴里。
咔嚓。
焦脆的虾壳在齿间碎裂，紧接着是滚烫的虾肉。
那种混合了烟熏、油脂和海盐的复合味道，在口腔里炸开。
久违了。
这是文明的味道。
虽然粗糙，虽然原始，但比那些带着血丝的生鱼片要让人感动得多。
“好吃。”
梅尔莫斯给出了中肯的评价。
他坐在礁石边，双腿泡在水里，手里抓着一把烤串，看着不远处的海面。
那里有一群小崽子正在疯玩。
那是各个氏族的幼崽，大概也是两三岁，但样子比他小很多。
他们还没到发情的年纪，也不懂什么叫优胜劣汰。
在这场大人们的狂欢里，他们组成了自己的“小部落”。
“抓到你了！”
一个胖乎乎的小虎鲸猛地从水里窜出来，一口咬住了同伴的尾巴。
“不算不算！你偷袭！”
被咬住的小家伙大概是树懒族的远亲，反应慢了半拍，此刻正委屈地拍打着水面。
“略略略！兵不厌诈！”
一群小家伙嘻嘻哈哈地扭打在一起，搅得水花四溅。
梅尔莫斯看着他们。
就在这时。
一个不长眼的小胖墩一头撞在了梅尔莫斯的腿上。
“哎哟！”
小胖墩被反作用力震得翻了个跟头，晕头转向地浮出水面。
他甩了甩脑袋，瞪大了眼睛看着坐在礁石上的梅尔莫斯。
“哇！好大！”
小胖墩惊呼一声。
这一嗓子把周围的小崽子都吸引了过来。
他们围在礁石边，探头探脑地打量着这个看起来很凶，却又在吃烤串的“大哥哥”。
“你是哪个氏族的？”
“你的皮肤好黑啊，像黑夜一样！”
“你能吃辣吗？那个红色的粉末看起来好可怕！”
七嘴八舌。
吵得梅尔莫斯脑仁疼。
他低下头，那双漆黑的眼睛扫视了一圈。
没有说话。
只是微微释放了一点气场。
原本叽叽喳喳的小崽子们瞬间安静了，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
他们本能地缩了缩脖子，往后退了几米。
这个大哥哥……好可怕。
感觉比家里的老爹还要凶。
梅尔莫斯满意地收回目光，继续啃他的烤虾。
吓唬小孩，真有意思。
小崽子们一哄而散，去别的地方祸害人了。
梅尔莫斯吃完最后一只虾，拍了拍手上的油腻，滑入水中。
海水冲刷着燥热的皮肤。
他打算找个安静的地方消化一下。
游过一片茂密的红珊瑚林。
周围的光线暗了下来。
这里的荧光浮游生物很少，海水呈现出一种深邃的墨蓝色。
喧嚣声被远远地甩在身后。
就在梅尔莫斯准备找个岩缝眯一会儿的时候。
他的动作停住了。
【野兽感知】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不是声音。
也不是气味。
而是一种……颜色。
在那片漆黑的岩石阴影里，有一抹刺眼的白。
那不是珊瑚的白，也不是贝壳的白。
那是某种活物的颜色。
梅尔莫斯转过头。
视线穿透昏暗的海水，锁定在了那块巨大的黑色礁石后面。
那里缩着一个人。
一个瘦小的、一头白色的长发，浑身雪白的雌性虎鲸兽人。
她看起来大概和梅尔莫斯差不多大。
但太瘦了。
肋骨清晰可见，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
她没有黑色的保护色。
在这片五彩斑斓的海底，她白得像个靶子。
最让人心悸的，是她的眼睛。
那是两抹凝固的血色。
因为缺乏色素，红色的血管直接暴露在虹膜上，在黑暗中散发着幽幽的红光。
她正死死地抱着膝盖，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躲在那块礁石的阴影里。
目光越过珊瑚丛的缝隙，注视着远处那片热闹的灯火。
那里有欢笑，有美食，有同类的温暖。
而这里只有冰冷的洋流。
梅尔莫斯眯起眼。
白化病。
在人类世界，这或许只是个特殊的基因缺陷，甚至会被某些人视为“特别”。
但在兽人世界，尤其是在崇尚力量与完美的虎鲸族群里。
这是诅咒。
是弱小。
是不详。
白色的皮肤无法在深海伪装，红色的眼睛畏惧阳光。
这样的幼崽，通常在出生时就会被遗弃，或者被当作怪胎处理掉。
她能活到现在，简直是个奇迹。
似乎是察觉到了梅尔莫斯的注视。
那个女孩猛地一颤。
她察觉到了。
像一只被猎鹰盯上的雪兔，她把自己缩得更紧了，恨不得整个人都嵌进礁石的缝隙里。
那双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恐与戒备。
梅尔莫斯没有立刻游过去。
他只是静静地悬浮在原地，收敛了身上所有的杀气，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放缓了。
他缓缓地，向前游去。
动作很轻，没有激起一丝多余的水流，像一片滑过水面的落叶。
他在距离女孩三米远的地方停下。
这个距离，既能看清对方，又不会带来压迫感。
女孩的身体绷得像一块石头，瘦弱的肩膀在微微发抖。
梅尔莫斯没有说话。
他只是学着她的样子，找了块礁石，靠着坐了下来。
他看着远处那些追逐嬉闹的身影，看着那些在荧光中起舞的族人，看着篝火旁升腾的青烟。
然后，他用一种很低的，带着胸腔共鸣的频率，轻声开口。
“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声音顺着水波传递过去，温和，且沉稳。
女孩僵住了。
她似乎没想到，这个看起来很不好惹的“大块头”，会主动跟她说话。
她下意识地抱紧了膝盖，把脸埋得更深，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
梅尔莫斯没有催促，只是耐心地等待着。
许久。
一个细若蚊蚋，几乎要被水流声吞没的音节，传了过来。
“……维斯蒂亚。”
梅尔莫斯在心里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维斯蒂亚。”
他念了出来，声音不大，像是在确认一件珍宝。
“挺好听的。”
他转过头，那双纯黑的眼睛注视着她，里面没有好奇，没有怜悯，只有一片纯粹的平静。
“我叫梅尔莫斯。”
维斯蒂亚的身体，似乎没有那么僵硬了。
她偷偷抬起头，看了梅尔莫斯一眼，又飞快地低下。
这个黑色的大家伙，和她以前见过的所有族人都不一样。
他不笑她，也不躲她。
他只是……坐在那里。
“那边太吵了。”梅尔莫斯自顾自地说道，像是在跟自己聊天。“到处都是肌肉和汗味，还有库克舅舅那个笨蛋的傻笑。”
维斯蒂亚没有回应。
梅尔莫斯也不在意，继续说道：“还是这里好，安静。”
“嗯。”
维斯蒂亚发出了第二个音节。
声音依然很小，但没有了之前的颤抖。
梅尔莫斯咧开嘴，露出一口森白的牙。
他觉得这个女孩很有趣。
像一只藏在贝壳里的寄居蟹，外面看着冷硬，其实里面软得一塌糊涂。
“你不喜欢吃烤虾吗？”梅尔莫斯换了个话题，“礁石滩那家烤得不错，就是有点咸。”
“……”
“海胆也行，生吃，浇上一点酸果的汁。”
“……”
“或者灵吸怪，那个补脑子。”
维斯蒂亚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她抬起头，那双血色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困惑。
她在想，这个家伙为什么一直在说吃的。
“你不饿吗？”梅尔莫斯问。
维斯蒂亚摇了摇头。
她已经很久没有尝过饥饿的滋味了，尽管她很少有机会能抢到食物，但她已经学会自己捕猎。
“哦。”
梅尔莫斯点了点头，然后不再说话了。
岩洞里陷入了沉默。
但这种沉默并不尴尬。
远处喧闹的鲸歌和水花声，被厚厚的海水过滤得模糊不清。
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和穿过珊瑚林缝隙的、冰冷的洋流。
维斯蒂亚偷偷地打量着梅尔莫斯。
他真的好黑。
那种黑不是灰蒙蒙的颜色，而是像最深的夜，能把所有的光都吸进去。
他的肌肉看起来好结实，不像那些为了求偶而故意鼓起来的雄性，他的每一寸身体，都充满了随时可以爆发的力量。
他就那么靠在那里，像一块沉默的、古老的礁石。
却给了她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感。
她紧绷的肩膀，在不知不觉中放松了下来。
一直蜷缩着的双腿，也试探性地舒展开。
她不再觉得自己是一个暴露在外的、随时会被吞噬的异类。
因为身边，有了一片更深沉的黑暗，将她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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