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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带着秋官官署特有的阴冷,吹过回廊。
宋之问走在前面,身形佝偻,像是一只被雨淋湿的鹌鹑。他再也不敢与陆羽并肩,而是小心翼翼地落后半个身位,那姿态,与其说是引路,不如说是侍奉。
从周兴府邸出来的这一路,他一个字都没敢多说。
方才还觥筹交错、称兄道弟的同僚们,在看到陆羽时,就像见了瘟神,纷纷找借口告辞,连个招呼都不敢打。府里的下人,更是垂手低头,大气不敢出。
那道惊雷,劈碎的不仅是周兴的胆,更是他用权势和酷刑构筑的,那座名为“恐惧”的神龛。
而陆羽,就是那个在神龛崩塌后,悠然走出来的,新的梦魇。
马车早已备好,是秋官衙门的制式青篷小车。宋之问亲自掀开车帘,用袖子扫了扫本就干净的座位,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谄媚笑容。
“陆御史,夜深露重,您请。”
陆羽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径直上了车。
宋之问如蒙大赦,连忙放下车帘,自己则坐到了车夫旁边的位置上,连与陆羽同处一室的勇气都没有。
马车辘辘,驶离了灯火辉煌的永乐坊,汇入长安城沉寂的夜色里。
车厢内,陆羽闭目养神,脑中却在飞速复盘。
今夜,他看似行事张狂,步步紧逼,实则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那首诗,是投石问路,也是一把钥匙,打开了周兴内心最深处的恐惧。而那道恰到好处的惊雷,则是天意,更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赌赢了。
但他也清楚,这只是一个开始。周兴这种人,被当众撕开伪装,羞辱到极致,绝不会善罢甘休。他就像一条受伤的毒蛇,暂时缩回了洞里,下一次再出现时,只会更阴毒,更致命。
“陆……陆大人……”
车外,宋之问犹豫再三,还是鼓起勇气,隔着车帘,用一种近乎讨好的语气开了口。
称呼,已经从“陆御史”变成了“陆大人”。
“何事?”陆羽的声音,平淡无波。
“下官……下官斗胆,想问一句。”宋之问的声音有些发颤,“大人您……那首诗,当真是……即兴而为?”
他到现在都无法相信,有人能在一瞬间,写出那样一首洞察人心、字字诛心的绝唱。他更愿意相信,这是陆羽早就准备好的杀招。
车厢内沉默了片刻。
就在宋之问以为自己多嘴,惹恼了这位爷,吓得冷汗直流时,陆羽的声音才悠悠传来。
“宋主事觉得,是与不是,有区别吗?”
一句话,问得宋之问哑口无言。
是啊,有区别吗?无论是不是即兴,结果都是一样的。周兴的脸,被抽肿了。他宋之问,也从一个作威作福的酷吏爪牙,变成了一个战战兢兢的引路人。
“没……没有区别。”宋之问的声音,愈发卑微。
“宋主事是聪明人。”陆羽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聪明人,就该做聪明事。”
宋之问浑身一激灵,立刻明白了这弦外之音。
这是在敲打他,也是在给他机会。
他咬了咬牙,像是下了某种决心,将声音压得更低:“陆大人,有件事,下官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关于阿史那·蒙的案子,”宋之问的声音细若蚊蚋,“卷宗……您看看就好。这里面的水,深得很。周大人对这个案子,看得比自己的眼珠子都重。据说……据说卷宗里的那份认罪画押,是周大人亲自盯着,让阿史那·蒙用自己的血,按上去的。”
“哦?”陆羽的眉梢,微微一挑,“他倒是费心。”
“何止是费心!”宋之问像是找到了宣泄口,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怨气,“为了撬开那突厥小子的嘴,周大人把他那些新宝贝,几乎用了个遍。可那小子也是个硬骨头,愣是半个字都没吐。最后,还是周大人……用了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
宋之问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周大人抓了阿史那·蒙在长安城里,唯一认识的一个人。一个在西市卖羊肉汤的胡姬。当着阿史那·蒙的面,把人……折磨得不成人形。那小子才扛不住,招了。”
车厢内,再次陷入了沉默。
夜风仿佛也变得更加阴冷,吹得车帘猎猎作响。
许久,陆羽才淡淡地问了一句:“那个胡姬,现在何处?”
“死了。”宋之问答得很快,“录完口供的第二天,就吊死在了大理寺的监牢里。说是……畏罪自杀。”
畏罪自杀。
好一个畏罪自杀。
陆羽的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看来,这案卷之中,藏着的秘密,比他想象的还要多。
马车很快就到了秋官官署。
门口的衙役,还是先前那几个。只是此刻,他们脸上的凶横与冷漠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惊恐的恭敬。
看到宋之问陪着陆羽下车,他们连滚带爬地迎了上来,躬着身子,连头都不敢抬。
“开门!快开门!”宋之问对着他们,又恢复了几分主事的威风,只是这威风,怎么看都有些色厉内荏,“没看到陆大人在此吗?瞎了你们的狗眼!”
衙役们手忙脚乱地打开大门,那扇黑漆大门发出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宋之问亲自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一路穿过阴森的庭院,直奔存放卷宗的档案库。
库房里,一股陈腐的霉味扑面而来。两名负责看管卷宗的老吏,正趴在桌上打盹,被宋之问一脚踹醒。
“瞎了眼的东西!还不快起来干活!”宋之问压低声音怒斥道,“把阿史那·蒙一案的所有卷宗,全部找出来,给陆大人抄录一份!立刻!马上!”
他指着那堆积如山的卷宗,对着陆羽点头哈腰:“陆大人,您稍坐片刻,喝口热茶。这帮杀才手脚慢,我亲自盯着他们,保证一个字都不会错。”
陆羽没有坐,只是负手站在书架前,目光扫过那一排排贴着标签的案卷。
【郑威状告……】
【户部李员外郎贪墨案……】
【……】
每一个卷宗背后,都可能是一个家破人亡的故事。而这些故事的编剧和导演,大多都是同一个人。
周兴。
两名老吏在宋之问的监工下,战战兢兢地翻找着。库房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三人粗重的呼吸声。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一份厚厚的,墨迹未干的抄录本,被恭恭敬敬地送到了陆羽面前。
“陆大人,您过目。”宋之问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陆羽接过卷宗,入手微沉。
他没有立刻翻看,而是看着宋之问,似笑非笑地问了一句:“宋主事,你确定,这份抄录本,和原件一字不差?”
宋之问的心,猛地一跳,双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下官……下官敢用项上人头担保!绝无半点差池!”他赌咒发誓,声音都变了调。
“很好。”陆羽点了点头,随手翻开了卷宗的第一页。
他看得很快,一目十行。
案情的描述,证人的口供,物证的清单……一切都显得那么天衣无缝,逻辑缜密得像是一篇事先写好的文章。
阿史那·蒙,突厥王子,潜入长安,意图联合城内对武后不满的旧贵族,里应外合,颠覆朝纲。人证,是几名被他“策反”的家奴。物证,是从他住处搜出的,与突厥可汗来往的密信。
一切都指向一个结论:阿史那·蒙,罪该万死。
陆羽的眉头,却越皱越紧。
太完美了。
这案子办得太完美了,完美到没有一丝瑕疵,就像一个被精心擦拭过的瓷器,干净得有些不真实。
他一页一页地翻着,目光在那些名字和供词上扫过。
直到,他翻到了最后。
那是阿史那·蒙的认罪书。
字迹潦草而扭曲,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每一个笔画都透着不甘与绝望。而在落款处,是一个鲜红刺目的血手印。
陆羽的目光,凝固在了那枚手印上。
他的【过目不忘】技能,让他清晰地记住了弘文馆里,那份关于科举舞弊的奏章上,每一个官员的签名画押。
他的【人心洞察】技能,让他能从最细微的痕迹里,感受到其主人的情绪。
而此刻,他看着这枚血手印,心中却升起一股强烈的违和感。
这手印的形状,指节的长度,掌纹的走向……
它属于一个男人,孔武有力,骨节粗大。
可陆羽分明记得,在御史台的备案图册里,关于突厥王族成员的记录中,清清楚楚地记载着,阿史那·蒙因为幼年时的一场意外,他的左手,断了两根手指。
而这份认罪书上的手印,五指俱全。
陆羽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他缓缓合上卷宗,脸上却不动声色。
“辛苦了。”他对宋之问说。
宋之问长出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像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连忙陪着笑脸:“不辛苦,不辛苦,为大人办事,是下官的福分。”
“天色不早了,我该回去了。”陆羽将卷宗抱在怀里,转身向外走去。
“大人慢走,下官送您!”宋之问提着灯笼,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就在即将走出库房大门的那一刻,陆羽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过头,看着角落里一个被遗忘的,装满了废弃纸张的竹篓。那里面,是刚才抄录时,写错了字而废弃的纸稿。
他走了过去,随手从里面,抽出了一张被揉成一团的纸。
“这东西,留在这里也是无用,不如给我,拿回去当引火的炭纸。”陆羽的语气,随意得就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宋之问一愣,随即满脸堆笑:“大人您说笑了,您要是缺炭纸,下官给您送一车过去!这……这废纸脏得很,别污了您的手。”
“无妨,节俭是美德。”
陆主没有再给他拒绝的机会,将那团废纸,随手塞进了袖子里,然后,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深沉的夜色之中。
宋之问站在原地,看着陆羽远去的背影,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只觉得这位年轻的御史大人,行事真是……高深莫测。
回到自己的小院时,已是四更天。
念奴一直没睡,在廊下点着一盏小灯,焦急地等着。看到陆羽的身影,她才喜出望外地迎了上来。
“大人,您回来了!”
“嗯。”陆羽应了一声,将怀中的卷宗递给她,“收好。”
他走进书房,关上门,并没有急着去看那份疑点重重的卷宗。
而是从袖中,取出了那团从秋官衙门带回来的废纸。
他将纸团,小心翼翼地展开,铺在桌上。
这是一张抄废了的口供。
上面只写了寥寥数语,便因为一个墨点而废弃。
【……犯妇阿依古丽,年二十七,西市……】
陆羽的目光,没有停留在这些字上。
他将纸张,对着烛火,借着光线,看向纸张的背面。
因为抄录时力道过大,背面的纸上,留下了正面字迹的淡淡压痕。
但吸引他注意的,不是这些压痕。
而是在纸张背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用一种极细的笔触,像是用烧尽的炭条,飞快写下的几个,几乎无法辨认的小字。
那字迹,潦草而惊惶,仿佛是在极度恐惧之下,仓促写就。
陆羽眯起眼睛,借着烛光,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着。
“鹰,在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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