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外的长街，人声鼎沸，车水马龙，一派盛世繁华。
可陆羽捏着那张薄薄的信纸，眼中的世界却瞬间褪去了所有色彩，只剩下黑白分明的利害与杀机。
上官婉儿的字迹娟秀中带着一丝急切，寥寥数语，却字字如刀。
擅杀宗亲，强取豪夺，蛊惑圣听，与民争利。
裴炎，这位老谋深算的相国，终于出手了。
好一记杀招。
前两条，是坐实他“酷吏”的罪名，用赵国公府的血来激起李氏宗亲和旧日勋贵的同仇敌忾。第三条，是离间他与天后的关系，暗示他陆羽恃宠而骄，已成祸患。
而最毒的，是最后一条——与民争利。
这四个字，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向了陆羽整个计划的心脏。他费尽心机，用说书、童谣扭转过来的民心，用“以工代赈”画出来的美好蓝图，被这四个字轻轻一抹，就变成了官府与百姓争抢饭碗的恶行。
他可以想象，这道奏疏一旦在朝堂上被公开驳议，那些刚刚对他产生【期待】和【崇敬】的百姓，头顶上的词条会立刻变回【厌恶】与【恐惧】。
届时，望云楼将再次成为劳民伤财的象征，而他陆羽，则会从“文曲星君”变回那个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
釜底抽薪，诛心之策。
“大人，您的脸色……”一旁的内卫赵三，敏锐地察觉到了陆羽身上那瞬间收敛的温和气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山雨欲来前的沉寂。
“没什么。”陆羽将信纸缓缓收入袖中，动作平稳，看不出丝毫波澜，“裴相国，这是要请本官在朝堂上，与他下一盘棋啊。”
他抬眼望向皇宫的方向，系统界面上，武则天的情感词条，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改变。
【武则天】：【静观其变（幽蓝）】
没有愤怒，没有担忧，甚至连之前那丝【警惕】都消失了。那是一种绝对冷静的，仿佛置身事外的旁观。
陆羽心中了然。
这不仅仅是裴炎对他的进攻，更是旧党对新政的一次总攻。而武则天，则乐于看到这场争斗。她要看一看，她亲手提拔的这把刀，究竟有多锋利。是能斩破困局，还是会在这场风暴中被折断。
这也是一道考题。
他若是输了，便是一枚弃子。望云楼的计划会搁浅，他陆羽会被打回原形，甚至性命不保。
他若是赢了，赢得漂亮，那他手中的权力，才会真正变得稳固。
“回四海通。”陆羽转身，语气平静。
……
四海通商栈的后院雅室内，气氛压抑。
“大人，消息已经传开了。”赵三的脸色很难看，“今天一早，好几家原本已经答应‘捐输’的公侯府上，都派人来传话，说府上近来手头紧，得缓缓。”
“缓缓？”陆羽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是想等朝堂上的风向定了，再决定这钱，是该交给我，还是该孝敬给裴相国吧。”
“不止如此。”赵三压低了声音，“西市那边，原本已经谈妥的几家木材石料商，也突然开始坐地起价。还有招工处，今天去应募的工匠，比昨天少了一大半。大家……都在观望。”
这就是裴炎的目的。
他不需要直接扳倒陆羽，他只需要制造出足够大的政治风波，让所有人都对望云楼这个项目产生疑虑。
没人，没钱，没材料。
一个庞大的工程，就这么被扼死在了摇篮里。
所谓的“工程艰巨，重重困难”，原来根子不都在工地上，而在朝堂之上。
“大人，咱们怎么办？要不要去宫里求见陛下，或是找太平公主殿下……”赵三有些急了。
“不必。”陆羽摇了摇头，“陛下在等我交答卷，我总不能还没下笔，就先去找监考哭诉吧？”
他放下茶杯，站起身来，走到窗边。
“裴炎想用‘势’来压我，那我就用‘利’来破他的局。”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想断我的财路，那我就给他变出一座金山来，一座让他，让满朝文武，甚至让陛下都无法拒绝的金山！”
赵三听得一愣一愣的。
“去备车。”陆羽转过身，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自信，“我们去西市。他们不是想看风向吗？那我就去做那个掀起风暴的人！”
……
长安西市，大唐的心脏，也是世界的十字路口。
高鼻深目的粟特商人，头戴卷檐帽的波斯胡商，以及来自更遥远地方的各色人等，在这里汇聚。空气中弥漫着香料、皮革和烤肉的混合气味，耳边充斥着天南海北的语言。
这里是财富的海洋，也是最现实的地方。
陆羽一袭青衣，在一众内卫的簇拥下，径直走进了西市最奢华的一处建筑——“祆祠商会”。
这里名义上是波斯拜火教的祠堂，实际上，却是所有在唐波斯商人的最高议事之所。能在这里拥有一席之地的，无一不是富可敌国的巨贾。
他要找的，就是这里的会长，巴赫拉姆。一个据说能用金币铺满从西市到皇城道路的波斯老头。
商会内部，金碧辉煌，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墙壁上挂着描绘着神话故事的挂毯，空气中燃着昂贵的龙涎香。
十几个身穿锦袍，留着大胡子的波斯商人，正襟危坐。他们的目光，全都聚焦在主座上那个身形瘦小，眼神却像鹰一样锐利的老者身上。
正是巴赫拉姆。
陆羽的到来，像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的湖面。
商人们的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色。陆羽能清晰地看到，他们头顶上飘浮着五颜六色的词条。
【恐惧（深灰）】、【怀疑（土黄）】、【贪婪（暗金）】、【警惕（浅蓝）】……
他们显然已经听说了赵国公府的血案，也听说了裴炎弹劾他的风声。
“尊敬的陆侍郎大驾光临，令我这小小的商会蓬荜生辉。”巴赫拉姆站起身，抚胸行了一个波斯礼节，汉语说得字正腔圆，脸上挂着商人特有的和煦笑容。
只是那笑容，并未抵达他那双精明的眼底。
“巴赫拉姆会长客气了。”陆羽回了一礼，开门见山，“今日登门，不为别的，是想和诸位谈一笔生意。”
“生意？”巴赫拉姆眉毛一挑，与其他商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一个手握屠刀的兵部侍郎，找一群商人谈生意？这听起来，可不怎么吉利。
“陆侍郎说笑了。”巴赫拉姆试探着说道，“我们都是些小本经营的商人，能有什么生意，入得了您的法眼？”
“当然有。”陆羽环视一周，目光从每一个商人脸上扫过，他那看似温和的眼神，却让这些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商贾们，感到一阵莫名的压力。
“我听说，诸位在长安城，乃至整个大唐，做的都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丝绸、瓷器、茶叶，运回波斯，价格能翻上十倍不止。而从波斯运来的香料、宝石、琉璃，在大唐也同样是天价。诸位，都赚了不少钱吧？”
商人们默不作声，心却都提了起来。
“但是，”陆羽话锋一转，“生意做得再大，也怕两样东西。一怕战乱，二怕官府。战乱一起，商路断绝，货物积压，身家性命都难保。官府若是不喜，随便寻个由头，查抄店铺，没收货物，诸位几十年的辛苦，便会化为乌有。我说得对吗？”
巴赫拉姆的脸色微微变了。
陆羽这番话，正戳中了他们这些异乡客商心中最深的恐惧。他们富甲一方，却没有根基，他们的财富，全都建立在大唐的稳定和官府的默许之上。
“所以，”陆羽的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我今天带来的这笔生意，就是卖给诸位一个保障。一个能让你们的生意，在大唐安安稳稳，再做一百年的保障。”
“保障？”一个性子急的商人忍不住开口，“什么保障？要多少钱？”
“钱，我一文不要。”陆羽语出惊人。
满堂商人，全都愣住了。
不要钱？这比要钱还可怕！
陆羽看着他们惊疑不定的表情，缓缓说道：“我不要你们的钱，我要你们……投资。”
“我要你们，投资陛下钦点的望云楼。但我不是要你们捐，而是让你们入股。”
“入股？”巴赫拉姆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困惑。
“对，入股。”陆羽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望云楼，建成之后，将是长安，乃至整个大唐最耀眼的地标。我会把它，打造成一个日进斗金的聚宝盆。而你们，今天所有出资的人，都将成为它的股东，每年享受分红！”
他将自己在茶楼里对狄仁杰说过的那套商业运作模式，用更具诱惑力，更简单粗暴的方式，抛了出来。
出租楼层、冠名权、周边商铺经营权……
一个个新奇而又充满“钱景”的词汇，从他口中说出，像一颗颗金色的种子，撒进了这些商人的心里。
他们的呼吸，渐渐变得粗重。
头顶上，那代表【恐惧】和【怀疑】的词条正在飞速消退，而【贪婪】的暗金色，则变得越来越耀眼，越来越炽热！
巴赫拉姆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闪烁着剧烈的光芒。他死死地盯着陆羽，像是在评估一件稀世珍宝的价值。
他听出来了，眼前这个年轻人，描绘的不是一座楼，而是一个前所未有的，由皇权背书的庞大商业帝国！
谁能成为这个帝国的原始股东，未来的财富将不可想象！
就在整个商会的气氛被推向高潮，巴赫拉姆几乎要拍案而起的时候——
“会长！”
一名仆人神色慌张地从外面冲了进来，不顾一切地打断了会议。
他冲到巴赫拉姆耳边，用波斯语急促地耳语了几句。
刹那间，巴赫拉姆脸上的狂热与激动，如同被冰水浇过，瞬间凝固。
整个大厅里那股炽热的氛围，也随之骤然冷却。
所有商人脸上的贪婪，都重新被一层浓浓的警惕与怀疑所覆盖。
巴赫拉姆缓缓抬起头，重新看向陆羽，那眼神，变得无比冰冷，甚至带上了一丝怜悯。
“陆侍郎，看来您的麻烦，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大。”
他慢条斯理地说道，仿佛在宣读一份判决书。
“就在刚才，消息传来。早朝之上，裴炎相国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宣读了弹劾您的奏本。如今，整个朝堂，已经吵翻了天。”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听说，门下省已经驳回了您之前递交的，关于望云楼筹建的所有条陈。也就是说，您刚才所说的这一切……现在，只是一张废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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