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微宫的宫道,在子夜时分显得格外漫长而幽深。两侧的宫灯在夜风中微微摇曳,投下的光影斑驳陆离,像是无数窥探的眼睛。
陆羽跟在引路的小太监身后,步履平稳,心跳却如擂鼓。
他不是去领赏,也不是去议事。
他是去走上那张早已为他铺开的棋盘,去扮演一颗名为“陆羽”的棋子。
从踏入宫门的那一刻起,他就必须将自己的人格剖开,藏起那个洞悉历史、手握系统的穿越者,只留下一个被权力欲望冲昏了头,试图攀附公主、投机取巧的兵部侍郎。
这个角色,必须带三分忠诚,五分野心,还有两分恰到好处的愚蠢。
忠诚,是对女帝的忠诚,这是活下去的根本。
野心,是对权力的渴望,这能解释他的一切异常举动。
而愚蠢,则是献给女帝的祭品,让她相信,这颗棋子虽有棱角,却终究在她的掌控之内。
他脑中飞速盘算,将所有可能发生的对话,所有可能遇到的陷阱,都预演了一遍。前世做情感博主时,分析那些痴男怨女的拉扯,与此刻相比,简直如同儿戏。
毕竟,那些人输了,最多是心碎。
而他若是输了,连骨灰都剩不下。
很快,紫宸殿偏殿到了。
小太监将他引至殿门,躬身道:“陆侍郎,请在此等候,天后稍后便至。”说罢,便悄无声息地退入了黑暗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陆羽推门而入,一股混合着檀香与陈旧木料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
偏殿内空旷而寂静,巨大的梁柱支撑着高耸的穹顶,投下浓重的阴影。殿中只点着几盏孤零零的宫灯,光线昏黄,将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扭曲变形。
这里没有座椅,没有茶水,只有无边无际的空旷与沉默。
这是一种无声的下马威。
等待,是皇权最常用的武器之一。它能消磨人的锐气,放大人的恐惧,让一颗坚定的心,在漫长的煎熬中,变得焦躁、脆弱,最终露出破绽。
陆羽知道,武则天就在某处,透过某个他看不见的角落,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不能焦躁,不能踱步,甚至不能表现出任何不安。
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大殿中央,垂下眼帘,宛如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他在比拼耐心,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向那位看不见的君王,展示着自己的“定力”。
时间在死寂中一点一滴地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炷香,或许是一个时辰。
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从殿后传来。
陆羽眼皮微动,缓缓抬起头。
只见武则天身着一袭玄色常服,未戴冠冕,长发仅用一支简单的凤钗绾住,在一众宫女太监的簇拥下,缓缓走了出来。
她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那双闻名天下的凤目,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潭。
然而,陆羽眼中的系统面板,却是一片惊心动魄的赤红与深紫。
【天命凤凰(金)】:气运值\/
【当前情感】:【杀意(深红)】、【猜忌(深紫·锁定)】、【冷眼旁观(灰)】、【玩味(淡黄)】
那抹新出现的【玩味】,像是在沸油中滴入的一滴冷水,让整锅油都变得更加危险。
“臣陆羽,参见陛下。”陆羽躬身,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大礼。
“起来吧。”
武则天的声音很轻,却在大殿中激起阵阵回音。她没有走向主位,而是在距离陆羽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落在他身上,像是打量一件有趣的器物。
她不说话,只是看着。
空气仿佛凝固了,压力如山岳般倾轧而来。
陆羽的后背,已经开始渗出细密的冷汗。他知道,谁先开口,谁就输了气势。但他更知道,在绝对的权力面前,所谓的“气势”,不过是个笑话。
僵持了约莫十数息,陆羽终于“撑不住”了。他再次躬身,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急切:“陛下深夜召见,臣……臣有罪,臣有天大的功劳要向陛下禀报!”
他抢先开口,却不是请罪,而是报功。
这一手,完全不按常理出牌。
武则天那双古井无波的凤目中,终于泛起一丝涟漪。那抹【玩味】的淡黄色,似乎加深了一些。
“哦?”她拉长了语调,“你有罪,又有功?这倒是新鲜。说来听听,是何等的功劳,能让你有胆子,三更半夜,私闯太平的公主府?”
来了。
最尖锐的问题,以最平淡的方式问出。
陆羽仿佛被这句话吓得一个哆嗦,连忙从怀中掏出一份折叠整齐的供状,双手高高举过头顶。
“陛下明鉴!近日洛阳城中流言四起,言及‘太子龙砚’,直指储位,意图动摇国本,其心可诛!臣奉陛下之命,暗中查访,于今日……终于抓获了散播流言的逆贼!”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经臣连夜审讯,逆贼已尽数招供!主谋乃是前英国公徐绩之孙,徐敬业!他勾结程务挺之子程千帆,并联络数名对陛下心怀不满的旧臣之后,妄图以流言蛊惑人心,颠覆我大周江山!此乃供状,人证物证俱在,请陛下圣裁!”
说完,他整个人匍匐在地,将那份供状高高举起,一副忠心耿耿、急于献功的模样。
上官婉儿快步上前,从他手中接过供状,呈递给武则天。
武则天没有立刻去看,她的目光,依旧锁在陆羽的身上,仿佛要看穿他的五脏六腑。
“这么说,你深夜造访太平,是为了与她商议,如何捉拿这些逆贼?”她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不,不是……”陆羽的头埋得更低,声音里充满了“懊悔”与“坦诚”,“臣……臣是去向公主殿下请罪的。”
“请罪?”武则天凤目微眯。
“是。”陆羽的声音愈发“惶恐”,“臣查到,那逆贼徐敬业,不仅散播‘真龙天子’的流言,更……更将矛头指向了公主殿下。他们污蔑公主殿下有不臣之心,意图染指神器……臣……臣一时情急,担心这些污言秽语会玷污了殿下的清誉,也怕会……会影响到陛下与殿下的母女之情。”
“所以,臣……臣就自作主张,想出了一个……一个愚蠢至极的法子。”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像是不敢再说下去。
“说。”武则天只吐出一个字。
“臣……臣想,既然堵不住他们的嘴,不如就顺水推舟,放出另一则‘龙凤呈祥’的流言。将公主殿下塑造成稳定国运的祥瑞之凤,如此一来,便能冲淡那些污蔑之词,将祸水引向别处……臣……臣知道此举荒唐,有干政之嫌,更可能为殿下招来非议。所以抓到逆贼后,第一时间便去向殿下负荆请罪,并将此事原原本本告知殿下,请殿下降罪!”
一番话,说得是“情真意切”,“逻辑自洽”。
他将自己所有的行为,都归结于“护主心切”和“愚蠢冲动”。他承认自己用了手段,但目的是为了保护太平,是为了稳固武则天的统治。
他将自己精心设计的“棋行险招”,描绘成了一次笨拙的、弄巧成拙的危机公关。
他把自己,彻底放在了一个“忠心但办了蠢事的臣子”的位置上。
大殿内,再次陷入了死寂。
武则天终于拿起了那份供状,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她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陆羽眼中的系统面板,那代表【杀意】的深红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消退。
虽然【猜忌】和【冷眼旁观】依旧牢牢锁定,但那柄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总算是暂时挪开了一寸。
陆羽心中稍稍松了口气,后背的衣衫,却早已被冷汗湿透。
许久,武则天放下了供状,淡淡地开口:“徐敬业……哼,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此事,你办得不错。”
这句“不错”,让陆羽的心沉了下去。
她越是平静,就说明她越是不信。
“至于你那‘龙凤呈祥’的计策……”武则天顿了顿,嘴角忽然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确是愚蠢。但,也算有几分急智。太平是我最疼爱的女儿,你为她着想,这份心,是好的。”
她竟然……夸奖了他?
陆羽的心中警铃大作。
果然,武则天话锋一转:“不过,你身为兵部侍郎,心思不放在军国大事上,却整日琢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流言蜚语,传出去,岂不让天下人笑话?”
“臣……罪该万死!”陆羽立刻叩首。
“死倒不至于。”武则天缓缓踱步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既然你对这些流言如此上心,那这件事,朕就交给你了。”
陆羽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错愕”。
武则天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响彻整个偏殿。
“朕命你为专案钦差,彻查这两桩流言的始末。无论是‘太子龙砚’,还是‘龙凤呈祥’,凡是参与其中的人,不论身份,不论地位,一律给朕查个水落石出!”
她竟然让他,去查他自己。
“另外,”武则天看着他,凤目中那抹【玩味】的黄色,浓郁到了极点,“你与太平走得近,也好。从今日起,你每日都要去公主府一趟,将朝中大事,捡些要紧的,说与她听。也代朕,好好看看她,莫让她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迷了心窍。”
这道命令,比任何酷刑都更加歹毒。
她不仅让他自查,还要让他去做她安插在太平公主身边的,最明显的一双眼睛。
她要让他,在君王与盟友之间,在猜忌与利用之间,走上那根最细最滑的钢丝。
只要他稍有不慎,便会坠入万丈深渊,摔得粉身碎骨。
陆羽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知道,自己今夜的表演,看似过关,实则……是跳进了女帝亲手为他挖掘的、一个更深的陷阱里。
“臣……遵旨。”他用尽全身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
当他失魂落魄地走出紫宸殿,冷风一吹,才感觉自己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他以为自己已经站在了悬崖边,却没想到,女帝只是微笑着,将他脚下的悬崖,又向外推了一百丈。
就在他即将走出宫道,以为这场午夜惊魂终于结束时,身后,一个苍老而熟悉的声音,幽幽传来。
“陆侍郎,请留步。”
是上官婉儿的祖父,那位早已不问政事,却依旧在宫中有着超然地位的老宰相,上官仪。
他提着一盏灯笼,从阴影里走出,脸上带着和蔼的微笑。
“天后有句话,让老夫转告于你。”
上官仪凑到陆羽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
“天后说,太平府上的厨子,做的杏仁酪天下无双。但她最近似乎更偏爱西市‘福记’的桂花糕。天后让你提醒公主殿下,那家的糕点,糖放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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