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写着“时机紧迫,速查”的字条,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在顾清翰的口袋里,也烫在他的心上。一整天,他都有些坐立不安。课堂上讲解诗词,心思却飘到了黄浦江边的码头,那批神秘的货物像幽灵一样盘桓在他脑海里。
上级的指令明确而急迫。他必须做点什么。
放学后,他没有像前几天那样犹豫,而是直接回到了宿舍。他放下教案,换了一身更便于行走的深色长衫,又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厚厚的硬皮笔记本和一支钢笔。他对着镜子看了看,镜中的自己依旧是一副文弱书生的模样,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焦灼。
他需要一个合理的理由靠近码头,靠近那个被陆震云划为“禁区”的区域。他想到了一个借口——为地理和常识课程采集教学素材,实地了解上海港的运作。这个理由听起来很正当,也符合他教师的身份。
天气有些阴沉,江风带着咸湿的气息吹过街道。越靠近码头区,空气里的味道就越复杂:河水的气味、货物的气味、汗水和烟草的气味混杂在一起。嘈杂的声浪也越来越大——轮船的汽笛声、苦力的吆喝声、起重机的轰鸣声,交织成一片繁忙而混乱的交响。
顾清翰深吸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他打开笔记本,拿起笔,假装一边走一边记录,目光却敏锐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他看到成堆的麻袋、木箱,还有用油布盖得严严实实的大型货堆。工人们像蚂蚁一样忙碌着,监工模样的人在一旁大声指挥。
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好奇的学者,偶尔还会停下脚步,远远地画一下货轮的简图,或者记录一下货物的种类。但他的脚步,在不知不觉中,正朝着记忆中上次留意到的、那艘吃水很深的货船停靠的大致区域移动。
越往里走,氛围似乎越发不同。普通的搬运工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穿着更利落、眼神也更警惕的汉子。他们三三两两地站在关键的位置,看似闲聊,实则时刻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顾清翰的心跳开始加速。他知道,他接近目标区域了。
他看到一个用铁丝网和木栅栏简单围起来的区域,里面堆放的货物都盖着厚重的防水油布,看守的人也明显更多。入口处,两个身材壮实的男人像门神一样站着,双臂抱在胸前。
顾清翰调整了一下呼吸,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温和无害的笑容,朝着那个入口走去。
他还没走到跟前,那两个男人就同时注意到了他。他们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和警惕。其中一个脸上有道浅疤的男人向前迈了一小步,挡住了他的去路。
“这位先生,请问有什么事?”疤脸男人的语气还算客气,但透着疏离。
顾清翰停下脚步,扬了扬手中的笔记本,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自然:“您好。我是圣玛利亚女中的教员,姓顾。想来码头采集一些教学素材,给学生讲解港口运作。”他指了指被围起来的区域,“我看这里货物堆放很有规模,想就近观察记录一下,不知是否方便?”
疤脸男人听完,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摇了摇头:“对不住,顾老师。这片是货仓重地,闲人免进。您要看看港区,那边有的是地方。”他朝着外面更开阔的区域指了指。
顾清翰心里一沉,但面上依旧保持着微笑:“我只是在外面看看,记录一下,不会打扰里面作业的。还请行个方便?”
这时,另一个一直没说话、个子稍矮但眼神更精明的男人开口了,他的声音压低了些,却带着更不容置疑的味道:“顾老师,不是我们不给您面子。是陆爷亲自吩咐过的,这片地方,没有他的条子,谁都不能靠近。您就别让我们难做了。”
陆爷吩咐过的。
这几个字像冰水一样浇在顾清翰心头。他脸上的笑容微微僵了一下,但很快恢复自然。他注意到,这两个人似乎认得他,知道他是“顾老师”,并没有把他当成完全陌生的人来盘问。这或许是陆震云提前打过招呼?但招呼的内容,却是严禁他靠近。
“原来是陆先生的规矩。”顾清翰点点头,表示理解,顺势问道,“陆先生今天在码头吗?我正好也有些学堂重建的事情想跟他聊聊。”
疤脸男人还是摇头:“陆爷今天没过来。顾老师您还是请回吧,这里车来车往的,别碰着您。”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对方的态度客气但坚决,搬出了陆震云的名头,彻底堵死了他的路。
顾清翰知道再坚持下去只会徒增怀疑。他收起笔记本和笔,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遗憾表情:“那好吧,打扰二位了。我再去别处看看。”
“您慢走。”两个男人同时说道,目光依旧紧紧跟随着他。
顾清翰转过身,沿着来路慢慢往回走。他能感觉到那两道目光一直钉在他的背上,直到他走出很远,拐过一个堆满木箱的拐角,那被监视的感觉才稍稍减弱。
他靠在冰冷的木箱上,缓缓吐出一口气。手心因为紧张,已经微微出汗。
任务失败了。他连外围都无法靠近,更别提探查那批货物的具体情况了。
而且,最关键的是——陆震云吩咐过了,闲人免进。
“闲人”。这个词在他脑海里盘旋。在他和陆震云之间,似乎建立起了一种微妙的关系,他们能一起下棋,他能借用他的伞,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偶尔流露的、超出寻常的关切。他几乎要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在对方那里是有些不同的。
但这道明确的禁令,像一盆冷水,瞬间浇醒了他。
陆震云对他,并非全无防备。
那个男人心思缜密,行事谨慎。他或许欣赏顾清翰的学识,或许对他有某种程度的好感,但在涉及核心利益和秘密的关键领域,他划下了清晰的界线。他允许顾清翰在一定范围内活动,比如学堂,但绝不会让他触及码头真正的核心。
这条界线,冰冷而现实。
顾清翰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和远处林立的起重机吊臂。风声带来了江水的气息,也带来了远处货轮低沉的汽笛声。
他握紧了手中的笔记本。一条路被堵死了,他必须另想办法。
而首先,他需要弄清楚,陆震云对他,到底防备到了何种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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