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战还在继续。顾清翰依旧每天去学校上课,批改作业,和同事们讨论学术问题,生活似乎恢复了以往的平静。但他自己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他心里总像是压着一块石头,沉甸甸的。
这天午后,他在教员办公室休息,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份《申报》。他不是特意要看,只是想找点东西分散一下注意力。
目光扫过版面,社会新闻版的一条不大不小的标题却猛地抓住了他的视线:“码头区纠纷频发,治安堪忧”。报道没有指名道姓,但含糊地提到了近期码头帮派之间的几起摩擦事件,有货物被抢,有人员受伤,暗示背后有更大势力的角力。
顾清翰的心一下子揪紧了。他立刻想到了陆震云,想到了他那句“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安全”,想到了他冷硬外表下可能面对的巨大压力。
他放下报纸,心情再也无法平静。下午的课他上得有些心不在焉,脑子里反复出现报纸上的那些字眼和陆震云可能遇到的麻烦。
放学后,他没有立刻回宿舍,而是鬼使神差地走到了离学校不远的那条熟悉的街巷。他知道,有时候这里能碰到一些跑码头的人,能听到一些零碎的消息。
他假装在街边的旧书摊前翻书,耳朵却留意着周围的谈话。果然,没过多久,两个穿着短褂、像是刚下工的汉子一边走一边抱怨着从旁边经过。
“……妈的,义信社那帮狗腿子,越来越嚣张了!今天又抢了咱们两箱货!”
“嘘!小声点!让老大听见又得上火!最近大哥脸色难看着呢!”
“能不难看吗?杜明诚那老王八蛋勾结东洋人,明摆着要把咱们往死里逼!听说都下最后通牒了……”
“唉,这日子……但愿大哥能顶住……”
两人的声音渐渐远去,但顾清翰已经听得足够清楚。他的心沉了下去。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不仅仅是摩擦,而是有针对性的逼迫,甚至牵扯到了日本人。陆震云面临的,是一场硬仗,甚至可能是生死存亡的危机。
一股强烈的担忧涌上心头,瞬间压过了之前那些因为被拒绝而产生的隔阂和失落。他几乎忘记了自己还有任务在身,满脑子都是陆震云可能遇到的危险。
他快步走回宿舍,关上门,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至少……至少应该提醒他小心?或者表达一点关心?
可是怎么做?他不可能再去茶楼找他,那样只会再次碰壁,甚至可能让陆震云更加反感。直接去码头?那里现在肯定戒备森严,而且他以什么身份去?
他犹豫了很久,内心挣扎得像一团乱麻。一方面,理智告诉他应该保持距离,他的身份敏感,任何举动都可能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另一方面,情感上他又无法对陆震云可能身处险境而无动于衷。
最终,担忧占据了上风。
他走到书桌前,铺开一张小小的便笺纸,拿起毛笔。笔尖悬在纸上,久久没有落下。他该写什么?怎么写?
写长了,显得突兀,也可能留下话柄。写得太直白,万一便条落入别人手中……他思考再三,最终只提笔写了四个字,力透纸背,却又言简意赅:
“谨慎,保重。”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只有这最简单的四个字。这既是一句提醒,也是一份默默的关切。
写好后,他小心地将纸条折成一个小小的方块。接下来,怎么送出去?他自己去肯定不合适。他想到了小七。那个年轻人对他似乎没有恶意,而且经常跟在陆震云身边。
他等到天色渐晚,估计学堂工地那边的人应该快散了,便悄悄走了过去。他没有靠近,只是远远地站在一个街角等着。果然,没过多久,他看到小七独自一人从工地出来,似乎要去办什么事。
顾清翰快步走上前,拦住了他。
小七看到顾清翰,愣了一下,脸上露出惊讶又有点尴尬的表情:“顾……顾先生?”他显然也知道两位大哥最近关系紧张。
顾清翰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迅速地将折好的纸条塞进小七手里,低声快速说道:“麻烦你,把这个交给陆先生。”
小七捏着那小小的纸块,有点懵,下意识地点点头:“哦……好,好的。”
顾清翰不再多言,对他点了点头,便转身匆匆离开了,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里。
小七站在原地,看着顾清翰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看手里的纸条,挠了挠头,一脸困惑,但还是小心地把纸条放进了口袋。
晚上,陆震云在货栈二楼的房间里,脸色阴沉地看着各地送来的情况汇报。义信社的骚扰变本加厉,几个老主顾迫于压力明确表示要终止合作,损失不小。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小七小心翼翼地敲门进来,汇报完几件杂事,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小纸块。
“大哥,”小七的声音有点虚,“这是……这是下午顾先生让我转交给您的。”
陆震云抬起头,锐利的目光扫向小七手中的纸条,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脸上闪过一丝不耐和疑惑。这个时候,那个书呆子又想来说什么大道理?
他冷冷地伸出手。小七赶紧把纸条放在他掌心,然后大气不敢出地退到一边。
陆震云捏着那纸条,并没有立刻打开。他盯着它看了几秒,仿佛能透过纸张看到那个固执又天真的文人。他几乎想把它直接扔进旁边的废纸篓。
但最终,他还是带着一丝烦躁,用手指捻开了纸条。
当那四个熟悉的、工整而有力的字映入眼帘时,陆震云脸上的不耐和烦躁瞬间凝固了。
没有说教,没有大道理,没有对他行事方式的任何评判。只有最简单,也最直接的四个字。
“谨慎,保重。”
房间里很安静,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陆震云的目光久久地落在那四个字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粗糙的边缘。
他脸上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一丝,紧抿的嘴唇也微微放松。那冰冷的、被层层武装起来的心防,仿佛被这简单的四个字撬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他就这样沉默了良久,久到小七都快站不住了。
最终,陆震云没有说什么。他没有评价这张纸条,也没有问任何关于顾清翰的问题。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将纸条重新折好,然后拉开抽屉,将它放了进去,和里面一些重要的票据、印章放在了一起。
做完这一切,他合上抽屉,抬起眼,目光恢复了平时的冷硬,对小心翼翼的小七道:“还有事?”
小七猛地回过神,连忙摇头:“没,没了!”
“出去吧。”
小七如蒙大赦,赶紧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陆震云重新拿起那份没看完的汇报,但目光却再次飘向了那个紧闭的抽屉。窗外的夜色,浓重如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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