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宿舍的舷窗,在地板上投下一道斜斜的暖白。陈砚睁开眼时,窗外的风轮正呼哧转动,带着撕裂空气的轻响。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睡得最沉的一觉,没有带血的面庞、扭曲的尸体,甚至连梦都没有做。
他用淋浴洗去一身疲惫,镜子里的人影褪去了连日的憔悴,刮胡刀划过下巴的触感清晰而踏实。刚换好衣服,排球大小的子机就飘了过来,光学镜头上下扫了扫:「你现在的精神是我这么多天来见过最好的。人也比以前帅多了。」
“少拿我开涮。”陈砚敲了敲它的金属外壳,“工作进展怎么样了?”
「伤兵已全部转移至难民营,进行收押,由医疗机器人进行初步治疗,黄蔷薇骑士轮流看守」子机的电子音恢复平稳,「焚烧坑主体挖掘完成,正由多足机器人铺设耐火砖,预计中午前可投入使用。」
“你的本体呢?”
「在驰道与难民营间修筑临时道路,基地与难民营之间已经完成。虽然只是压实的泥土路,但马车通行没问题,后续会进行固化处理。」阿耳戈顿了顿,补充道,「按你的规划,这里迟早要变成贸易小镇,道路是基础。」
陈砚点头,刚走出房门,一台圆柱形机器人从走廊滑过,白色的机械臂稳稳抓住托盘,上面摆着烤面包、煎蛋和热牛奶,正往指挥中心的方向去。“服务型机器人?”
「医疗机器人生产线空闲时顺便造的。」阿耳戈的镜头闪了闪,「人手不足也是事实,难民们虽然能自己动手,但并不是长久之计。」
陈砚点了点头,“虽然艾拉已经会用调理机,但总不能让她们来端茶送水,难民始终要去自己讨生活,而不是在这里当佣人。”
「雇佣难民也不是不可以,可这样一来你们的立场就又会发生变化,保持现状大概是最理想的。」阿耳戈晃了晃身体,就好像是在作出摊手的姿势。「说到难民,我认为现在的住宿条件有点不够,需要进行增加。」
“会不够吗?”陈砚歪了歪头,阿耳戈解释道,「考虑到结盟后会与伊塔黎卡建立外交上的往来,会有高级别官员和骑士常驻这里,虽然宿舍的条件也能满足要求,可与难民同住多少会产生问题。」
“确实啊,虽然我们是不怎么在意,但毕竟这是人家的地方,俗话说入乡随俗,该遵守的还是要遵守。”
「我建议在总部旁边再建一栋临时板房,毕竟难民已经习惯这种住房结构,等到他们回去难民营也不会感到不适应。不需要了也可以随时拆除,或者做为下级士兵的住宿设施。」
“那么宿舍还是要改建的对吧,以现在的容量有点少了。”
「拿出一半改成双人间,配备高低床,提高容积率。单人间保留一半,提供给来访的高级官员。」
“一半会不会太多了?”
「那就三分之一好了。」阿耳戈和陈砚你一言我一语的走向指挥中心,陈砚又想起了刚才那份早餐,不禁咋舌。
“西式早点啊,我个人还是喜欢豆浆油条的。”
「已记录个人喜好。」子机转向厨房方向,「负责调理机的服务型机器人,开始制作。」
两人边走边聊,陈砚忽然想起什么:「黄蔷薇那边怎么样?还撑得住吗?」
「两次轮换后,大部分人已休息四小时以上。」阿耳戈调出全息地图,上面显示着骑士们的位置标记,「战马收拢完毕,简易马车也已生产完毕,运输到难民营门前,黄蔷薇的队员正在做最后调整。」它顿了顿,语气里带了点微妙的调侃,「至于伤兵……他们对医疗机器人的‘热情’远超预期,若不是黄蔷薇骑士在场,恐怕会以为那些‘铁疙瘩’是来索命的。」
陈砚失笑——昨天他跟黄蔷薇解释时,随口把机器人称作「铁疙瘩」,没想到阿耳戈记到现在。“还在记恨?”
子机没直接回答,反而话锋一转:「对了,有件事忘了说。」
“什么?”
「波赛丝昨晚轮换后,并未回宿舍休息。」阿耳戈的光学镜头指向指挥中心的方向,「她来找我,说要借纸和笔,现在……应该还在你的座位上草拟盟约。」
陈砚愣住了:“她在指挥中心?你怎么不早说!”
「谁让你叫我们‘铁~疙~瘩~’。」子机的电子音难得带了点得意,「现在,我们扯平了。」
陈砚哑口无言,只能加快脚步往指挥中心走。推开门时,只见控制中心四周的窗户都还关着,窗帘也没拉开,里面一片昏暗,只有波赛丝的座位上还亮着灯。她伏在自己的办公桌前,金发垂落肩头,遮住了半张脸,胳膊下压着厚厚一叠草稿,纸篓里已经堆满了揉成团的废纸。
陈砚随手拿起几张废纸,发现字迹从最初的蝌蚪文逐渐向楔形文字进化,显然是不习惯用现代纸笔。字迹开始工整后,条款却被反复涂改,墨迹层层叠叠,显然是在一条一条细细斟酌,没有单方面倾斜,字里行间都是反复权衡的考量。
陈砚的指尖划过纸面,完全理解她为什么会累得睡着。
“唔……”波赛丝动了动,睫毛颤了颤,当她眼帘中出现一个瘦高男子的身影时,立刻弹了起来。可事与愿违,旋转座椅它是会动的,身体失去支点的波赛丝,整个人滑落在地。
“小心!”陈砚还来不及伸手去扶,却见她利落地撑着地面站起,脸颊通红——原来她伏案时卸了盔甲,只穿着贴身的亚麻布衣,少了甲胄的束缚,倒显出几分少女的单薄。
“你什么时候来的?”波赛丝的声音发颤,下意识地把草稿往怀里拢了拢。
“刚到。”陈砚把手里的废案放回桌面,“看来你忙了一整夜。”
尴尬在空气中弥漫,直到门外传来黄蔷薇骑士的声音:“小姐,马车已经准备好,下一步……”
波赛丝回过神,马上换成平时下令的姿态,“把还在休息的人都叫起来,轮流用餐,等我命令。”
“是!”黄蔷薇骑士撒丫子跑了,就好像有什么惊人的八卦要和大家分享。
波赛丝此时已经恢复到往日的气场,指着那些草稿说:“来,是时候兑现你的承诺了。”
“等等。”陈砚打断她,指了指纸篓里的废纸,“你看这些修改痕迹,连自己都觉得不满意,对吗?”
波赛丝抿紧唇,没说话。她确实不擅长文书,昨晚改到后来,连自己都觉得无论是遣词用字、还是书写的工整度,这些条款都不令人满意。
“盟约不是儿戏。”陈砚的语气缓和下来,“你不擅长文书,你带来的骑士也不擅长。与其现在草草签下,不如先回去一趟,带来正式的文官再说。”
他看着她瞬间黯淡的眼神,补充道:“我也没让你空手回去。首先,把伤兵和战马带回伊塔黎卡,这是帝国先遣军被击退的铁证,能提振士气;其次,把这里的情况、帝国军的战力,原原本本地告诉伯爵,让他作出决断;第三,带上你们的文官再来——我希望签约的对象,是佛马尔伯爵本人。”
波赛丝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错愕。她终于明白,陈砚不是在推脱,而是在替她解围--这份盟约的分量太重,她一个代理领主,确实扛不起这份责任。
“可是……”她咬了咬唇,“我父亲他未必能离开伊塔黎卡。”
“你哥哥来也行啊,毕竟是领地的继承人,可以保证这份盟约延续下去。”陈砚笑了笑,“帝国主力不会立刻进攻,他们需要时间摸清这边的底细,我不会让他如愿。只要这里的情况一天是迷雾,他们就一天不敢进攻,我们有的是时间。”
走廊里传来服务型机器人的滚轮声,它托着新做好的油条和豆浆。陈砚扫开办公桌上的废纸,将刚才的西式早餐摆在案头:“来,先把早饭吃了。吃完饭,带着你的人先回去一趟,等你们再来时,我们再正式签约。”
波赛丝拿起刀叉,突然觉得眼眶有点发烫。她低下头,长发遮住了泛红的眼角,轻轻“嗯”了一声。
早上八时,连接驰道与难民营的道路已经完工,5辆大型马车前后排列着准备出发,轮胎碾过地面时几乎听不到颠簸声——充气轮胎裹着厚实的橡胶,钢板悬挂在车轴处微微形变,把碎石路的起伏消解得无影无踪。黄蔷薇骑士们不骑马、改驾车,还时不时伸手摸向马车的金属框架,眼里满是新奇。
“这车轮……不是木头做的。”一个年轻骑士戳了戳轮胎,指尖感觉到非木制的触感,但又硬邦邦的,十分神奇。
波赛丝站在最前面的马车旁,指尖划过车厢侧面的钢板,触感冰凉且光滑,绝非手工锻造能及。“载重量是普通马车的三倍?”她转头看向陈砚,金发在晨光里泛着光,“这种手艺,伊塔黎卡的铁匠怕是连图纸都看不懂。”
“只是些小改动。”陈砚笑了笑,回头看了看坡面——多足机器人早已清理干净,地上只剩暗红的血迹,像被遗忘的伤疤。空中,十数架旋翼无人机正低空盘旋,蓝色的消毒喷雾细密地洒在草叶上,连风里都带着淡淡的药水味。远处山坡上,机械臂正将泥土填入弹坑,动作精准得像在用圆规画图。
“你这里的‘铁疙瘩’,倒比人勤快。”波赛丝的语气里带着点调侃,视线却落在陈砚脸上,“连战场都能擦得像从没打过仗。”
“总得给帝国的侦察兵留点‘惊喜’。”陈砚望着东方的驰道,“他们找不到战斗过的痕迹,就无法得知先遣军是如何被打败,越是稳重的将帅就就不敢轻举妄动。”
波赛丝点了点头,换做是她领兵也会有这样的困惑。骑士们开始登车,伤兵们早就塞满了车厢,有的坐着,坐不了的就躺着,像是一群即将送到屠宰场的猪仔,唯一的不同就是他们没有挣扎、也没有反抗。
波赛丝翻身上马,缰绳在掌心绕了两圈:“我走了。”
“路上小心。”陈砚挥了挥手,“伤兵到了伊塔黎卡,随便你们处置,是审判后处刑还是去矿山劳动,都按你们的法律来。”
“还用你说。”波赛丝的马蹄在地上刨了刨,突然凑近半步,声音压得很低,“我会再来的,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
陈砚的耳尖微微发烫,刚想说什么,她已调转马头,清脆的指令声在旷野间回荡:“出发!”
波赛丝骑马走在车队的前方,黄蔷薇骑士驾着马车紧随其后,从车夫的座位上传来阵阵低语--是黄蔷薇的几个年轻骑士,正在小声议论。
“小姐这几天是不是变了?”
“对啊,我从没见过小姐的表情会有那么多变化。”
“没错,平时都板着脸,现在却……”
“你说小姐会不会对他有意思……”
后面的话被风声吹散,波赛丝心有所思,这些小小的绯闻只当是行军路上的背景音乐,压根没听进去。
马车轱辘转动,黄蔷薇骑士们的铠甲碰撞声渐远。陈砚站在原地,看着车队拐过丘陵,消失在视野中,于是他转身往难民营走。
难民营里,三百多个帝国伤兵坐成一片,大多断了胳膊或腿,不死也残废。他们低着头,毫无之前的嚣张,反而更像一群被抽走灵魂的木偶。陈砚走到伤兵面前,他们已经卸下沉重的铠甲,右腿上绑着绷带,但却失去了膝盖以下,显然是被等离子炮削去的。
“你们现在有什么想法?”陈砚的声音在空地上回荡,“你们毁灭卡瑞利亚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会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伤兵们没有反应,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怎么不说话?攻城的时候不是很威风吗。”陈砚的声音陡然拔高,脚边的碎石被踢得乱飞,“是不是以为现在装哑巴就能抵消你们的罪孽!”
最前面的伤兵终于动了动,缓缓抬起头。他的左眼已经瞎了,空洞的眼眶里结着血痂,嘴角扯出一个诡异的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处的伤口被高温灼成了焦炭。
陈砚的拳头攥得咯吱响,怒火像岩浆在胸腔里翻涌。他突然一脚踹在旁边的木柱上,震得上面晾衣服的绳子呼呲呼呲:“别以为这样自己身上的罪孽就可以洗脱,早晚有一天会让你们付出代价!”
回应他的只有死寂。伤兵们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有的把头埋进膝盖,有的望着天空,仿佛在等死亡降临。
“一群畜牲。”陈砚低骂一声,转身就走。合金制作的营门被重重关上,但却没有上锁,就像是在嘲讽他们连逃跑的勇气都没有。
从军也许不是自愿的,可杀戮手无寸铁的百姓却没有人逼他们,抢夺财产、杀人取乐,这是有人拿刀逼他们干的吗?不,我看不是,那就没有可以宽恕的理由,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
直到太阳升到头顶,那扇门依旧没有动静。伤兵们还是坐在原地,没人起身,没人逃跑,只有风卷着消毒水的味道,在空地上打着旋。
陈砚站在城头,望着远处的焚烧坑,多足机器人正将成堆的尸体推入火中,黑色的浓烟卷着火苗冲上天空,仿佛是无声的哀悼。陈砚望着那片烟,突然觉得喉咙发紧,他终于明白原来战争最可怕的,从来不是死亡,是侥幸活下来的人,带着身体与心灵上的创伤,在人世间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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