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主宾的伊莎贝拉,光是应付络绎不绝的来宾问候,便耗去了半个多小时。这还只是在伊塔黎卡--这座现在是边陲、以前是中部的领地。倘若换作瑟伦那等繁华如织的大都市,亦或是在王都中任何一位权贵家族举办的盛大宴会,恐怕光是迎宾环节就得持续一两个小时,堪称一场耐力与礼仪的双重考验。贵族社会的繁文缛节,从来不只是寒暄,而是一场无声的权力博弈,每一个微笑、每一句祝词背后,都藏着试探、结盟与算计。
作为东道主的奥莱克,必须时刻伴随伊莎贝拉左右,既要维持王室体面,又要确保主宾周全,丝毫不得懈怠。于是,接待宾客、掌控全场节奏的重担,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下任领主卡斯珀的肩上。他年轻、沉稳,眉宇间已有几分领主风范,却仍难掩初次独当大任的紧张。而此时,他的弟弟莱纳斯--那位平日里游刃有余的贵族青年,竟也被一群贵妇团团围住,从珠宝谈到舞步,从时尚聊到家宴,话题绵延不绝,脱身不得。
陈砚与波赛丝,这对新近被传为佳话的“商界眷侣”,自然成了全场瞩目的焦点。他们本想低调行事,却没想到刚一露面,便被各路名流围得水泄不通。人们争相上前道贺,言辞间满是“天作之合”“珠联璧合”的溢美之词,实则心思各异--有人想借机攀附关系,有人意图探听商会动向,更有甚者,已悄然递上名帖,暗示日后登门“详谈合作”。然而,无人敢在如此正式的场合直问商会机密,毕竟贵族圈的规矩是:利益要藏在礼节之下,野心要裹在微笑之中。
所幸,陈砚早有准备。出门前,阿耳戈塞给他一叠特制的“名片”--那并非寻常纸片,而是用厚实的象牙卡纸压制而成,边缘烫金,触感如丝。尺寸介于传统名帖与便笺之间,既便于收藏,又足够引人注目。每一张上都印有陈砚商会的徽记,花纹精致却不浮夸,构图极具现代感,在这个尚以手写名帖为尊的年代,无异于一场视觉革命。
在旁人眼中,这不过是一叠设计精良的卡片;但在那些精于察言观色的名流看来,这却是财富、品位与资源网络的象征。一张名片,便足以透露持卡人的地位与格局。于是,接过名片的人无不神色微动,有人低声惊叹:“这莫非是王都最新流行的样式?”也有人暗自盘算:“此人财力,恐怕远超表面所见。”
直到人群如潮水般渐渐退去,宴会已过半程,陈砚与波赛丝才终于得以喘息。两人早已饥肠辘辘,也顾不上贵族礼仪中的“优雅进食”,索性站在长桌旁,大快朵颐。
“嗯呢~真是美味。”波赛丝嘴里塞得满满当当,忍不住发出满足的叹息。她曾尝遍陈砚提供的珍馐,口味早已被养得极为挑剔,可这一顿宴席,竟让她也忍不住连连点头。“的确很美味……”波赛丝转头看向陈砚,含糊问道:“你说什么了吗?”
陈砚同样满嘴食物,却仍保持着一丝克制--他没有开口说话,只是果断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未开口。两人转头一看,发现回应的人,竟是伊莎贝拉。
此刻的她,难得卸下了层层护卫--奥莱克与卡斯珀正在门口送别早退的宾客,侍女长则与管家在角落低声商议着什么。伊莎贝拉独自一人,一手端着银盘,一手握着银叉,像只偷溜出宫的小猫,在餐桌间悄然游走,寻觅着自己钟爱的菜肴。
她的盘子里堆满了烧烤与煎炸类料理--焦香的外皮泛着油光,淋着浓郁的黑醋栗酱与香草黄油,与宫廷中惯常的清淡风味截然不同。陈砚心中了然:这位公主,恐怕正是为了这些“只有香气诱人”的食物,才刻意支开了侍女长。宫廷的规矩太严,口味太淡,而她,早已厌倦了那种被精心计算过的“体面”。
或许连伊莎贝拉自己也没料到,会在此时此地撞见陈砚与波赛丝。她微微一怔,脸颊瞬间泛起一抹绯红,像是被捉住偷食的少女。她轻声说道:“让你们见笑了……我只是……有些饿了。”
陈砚与波赛丝连忙吞下食物,就着冰镇果酒顺喉而下,急忙回应:“绝无此事!您能喜爱这些菜肴,是我们莫大的荣幸。这不仅是对厨师的肯定,更是对我们所提供食材的最高赞赏。”
话题一旦打开,便如溪流奔涌。伊莎贝拉用银叉轻轻挑起一块裹着香料的烤肉,若有所思地问道:“听说,今日宴会上所用的香料、调味品,乃至那些独特的酱汁,都是由阁下提供的?”
陈砚心中一笑--果然是奥莱克又在人前炫耀了。但他也不回避,反而坦然道:“不错。不仅是香料与调味品,今日宴席上的酒水,餐具,甚至艺术品,都是由我的商会提供。”
他语气平静,却字字如锤,敲在人心上。这不是炫耀,而是一种不动声色的宣告:地方领主的权势,加上一个财力雄厚、网络遍布的商会,所能形成的合力,足以动摇国本。一个商人,竟能影响到物资供应、贵族的餐桌品味,甚至艺术风尚--这种影响力,早已超越了单纯的财富积累。
伊莎贝拉静静听着,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锐光。她微微一笑,提起裙摆,向陈砚施了一礼,动作优雅而庄重:“真不愧是‘钢铁巨人’的持有者。若非阁下提供的军械与后勤支援,奥莱克的防线早已被帝国铁骑踏破。伊塔黎卡将化为焦土,王都亦将危在旦夕。我谨代表王室,向您为瓦伦蒂亚王国与万千子民所做的一切,致以最诚挚的谢意。”
她的言辞恳切,姿态谦和,几乎让人忘了她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可陈砚却在那一瞬,从她低垂的眼睫下,窥见了一丝不容错辨的锋芒。
什么公主,什么花瓶?陈砚在心中冷笑。这个披着柔美外衣的女子,哪里是温室中娇弱的花朵?她分明是一头潜伏在金丝笼中的猛兽,外表温顺,内里却藏着撕裂一切的利爪。比起塞拉菲娜的率真、莱卡的纯粹,伊莎贝拉更像是王都深处滋生出的政治怪物--冷静、算计、无情。她能面不改色地解散曾誓死效忠她的红蔷薇骑士团,就像丢弃一件旧衣。连普通人弃养一只宠物尚且会心生愧疚,她却能将忠诚的臣子如棋子般舍弃,毫无迟疑。
王都是魔窟,而她,早已是魔窟中最狡黠的猎手。那些贵族不过是徘徊在边缘的魑魅魍魉,而伊莎贝拉,却已学会在黑暗中行走,甚至……主导黑暗。
伊莎贝拉的感谢,的确发自内心--至少在那一刻,她的语气、眼神、姿态,都毫无虚假。可陈砚太清楚了,真正的危险,往往藏在最真诚的谢意之后。那不是终点,而是一扇门,一扇通往信任、依赖、最终被悄然吞噬的门。这是敲门砖,是温柔的陷阱,是让强者放松警惕的第一步。若他此刻低头受谢,顺势迎合,说出“为王国效劳,不胜荣幸”之类的客套话,那便等于交出了主动权,从此沦为王室棋盘上一枚可被随时牺牲的棋子。
真正的平等,从不建立在感恩之上,而建立在对等的威胁与清醒的认知之中。
所以,他不能接受感谢。
他必须划清界限--我们不是盟友,而是对手。
陈砚侧目看向波赛丝。她的眼中浮着一层薄薄的困惑与不安,像是被突如其来的风暴卷入旋涡的飞鸟。伊莎贝拉的致谢来得太突然,太庄重,太有压迫感,让她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她下意识地握紧了陈砚的手臂,指尖微凉。
陈砚没有多言,只是轻轻眨了眨眼。波赛丝怔了片刻,随即嘴角微扬,紧绷的肩线缓缓松弛下来。她知道,陈砚已经掌控了局面。
“公主殿下的褒奖,在下受之有愧。”陈砚开口,声音不高,却如刀锋划过寂静的厅堂,“这场战争,我的确参与了,但动机再简单不过--自保而已。就像佣兵上阵杀敌,为的不是荣耀,而是钱银;我提供军械、输送物资,为的也不是王国的存亡,而是我自己的活路。殿下能说,佣兵高尚吗?”
他语气平静,却字字如钉,将“功臣”二字狠狠砸碎在地。他拒绝被神化,拒绝被纳入王室的叙事体系。他不是救世主,而是一个冷彻的棋手。
“哦吼……”伊莎贝拉轻笑一声,眼底却骤然闪过一道寒芒,快得如同毒蛇吐信,转瞬即逝。她微微歪头,语气带着几分玩味:“杀敌数万,支援海量物资,耗资巨万……这等规模的‘自保’,倒是前所未闻。陈先生,你可真是谦逊得令人动容。”
“生存。”陈砚只答二字,干脆利落,不带一丝犹豫。
他早已料到她会追问,也早已看透她背后的意图。这位公主,绝非深宫中不问世事的娇花。她的情报网之密、触角之深,恐怕连塞拉菲娜还活着的消息,乃至公爵的密谋,都已被她悄然掌握。正因如此,她才更可怕--她虽不掌握权权力,但却比掌权者更为可怕,犹如毒蛛正在编织一张覆盖整个王国的网,只要她愿意,任何落入网中的猎物都将成为盘中餐。
“生存?”伊莎贝拉步步紧逼,声音轻柔却如冰锥,“这二字,又当如何解释?”
陈砚终于直视她的眼睛,目光如铁:“没有国,哪来的家?没有家,又何来安身立命之所?我与奥莱克签订城下之盟,表面是合作,实则是彼此的生存契约。他守城,我输血;城破,我亡。所以,我支援他,不是为了瓦伦蒂亚的旗帜,而是为了我能在伊塔黎卡这片土地上,安稳地做生意,安稳地生活,安稳地……抱着我爱的人,吃一顿不被战火打断的晚餐。”
他说着,将波赛丝轻轻搂入怀中,动作自然,却极具挑衅意味。这是他第二次刻意在人前提及与波赛丝的亲密关系--上一次,是为了刺激塞拉菲娜。而这一次,他是在提醒伊莎贝拉:我有软肋,但我选择公开示弱,正是因为我无所畏惧。
伊莎贝拉的细眉微微一挑,指尖不自觉地收紧,捏住了银叉的柄。她没有立刻回应,而是在衡量,在计算。
可还不等她开口,陈砚却已主动出击。
“敢问殿下,”他语气一转,忽然变得随意,却字字如针,“如此重大的外交任务,怎不见红蔷薇骑士团的团长随行护卫?那可是您最忠诚的利剑啊。”
伊莎贝拉瞳孔微缩,刚要开口,陈砚却毫不留情地继续:“对了,如今的团长,好像是叫伊芙琳?我曾与她有过一面之缘,不知她现在可好?”
“……”伊莎贝拉的呼吸微滞。细眉接连挑动,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痕。她强作镇定:“菲利浦侯爵临时借调了伊芙琳团长,此次护卫由副团长代行职责。”
“哦?”陈砚故作惊讶,语气却锋利如刀,“明明是公主的亲卫,侯爵的手,伸得可真长啊。”
“你--!”伊莎贝拉终于动容,声音微颤,眼中怒意翻涌。她何曾被人如此当面质问?即便是贵族派领袖、宰相重臣,也都要在她面前维持表面的恭敬。可陈砚,一个出身平民的商人,竟敢如此直击她的软肋,毫不掩饰地揭露她权力被侵蚀的事实。
更致命的,还在后头。
“对了对了,”陈砚忽然像是想起什么,语气轻快得近乎戏谑,“莉莉丝、希尔薇特,还有茱迪亚她们,在我这里过得很好,公主殿下大可不必挂念。”他牵起波赛丝的手,转身欲走,仿佛这场对话已无继续的必要。
可就在迈出两步之后,他忽然停下,头也不回,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补刀:
“如果有的话。”
--短短五字,如一把淬毒的短刃,精准刺入伊莎贝拉心底最深的伤口。
她猛地一颤,单手扶住身旁的雕花餐桌,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几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莉莉丝、希尔薇特、茱迪亚……那些被她遣散的红蔷薇旧部,那些曾誓死效忠她的少女骑士,是她自出生以来最沉重的道德负担。
塞拉菲娜的离去是她的第一道伤疤,而遣散红蔷薇,则是她亲手刻下的第二道。
她望着陈砚的背影,那身影不高大,却挺直如剑,牵着波赛丝的手,一步步走向大门,走向自由。她咬紧牙关,低声咒骂:“陈砚……你给我记住。”
可她知道,这并非胜利的宣言,而是失败的承认。
她想怀柔,想拉拢,想用王室的恩典将他纳入体系,可陈砚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她:我不稀罕你的感谢,也不怕你的权势。我们之间,只有对等的较量,没有卑微的依附。
而这一切,正是陈砚想要的结果。
他不怕敌人强大,只怕敌人温柔。若他们相处融洽,伊莎贝拉便会以王族的身份施恩、以贵族的手段笼络,最终让他在不知不觉中失去锋芒。可如今,他主动撕破温情面纱,将矛盾摆在台面,反而赢得了真正的平等空间。
因为有了塞拉菲娜的离去,有了莉莉丝她们的流离,他对王都那套“以情驭人”的把戏,早已深恶痛绝。
他身边有波赛丝,有阿耳戈,有那些真心相待的伙伴。
这些真实的羁绊,远比王室的虚情假意,更值得守护。
走出大厅时,夜风拂面。陈砚轻轻呼出一口气,握紧了波赛丝的手。
“刚才都快把我吓死了。”波赛丝低声说。
“吓?现在该怕的人是公主才对,”他微笑说,“现在的王室就像老迈的狮王,需要面对年轻狮王的正面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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