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船长的话,像一根看不见的绞索,缓缓套在了陈九的脖子上。
他看着老船长重新点燃烟斗,那明灭的火星仿佛是地狱的引路灯,照亮的不是前路,而是深渊的入口。七天,只有七天。这个时间限制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神经上,让他无法思考,只能被动地接受这个荒诞而恐怖的现实。
“那枚铜钱……我们该怎么找?”林瑶的声音打破了船舱里的死寂。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怕惊扰了空气中那些无形的怨念。
老船长吐出一口浓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庞显得愈发模糊不清,像一尊即将被岁月侵蚀殆尽的石像。
“钥匙,是铜钱。”他重复道,仿佛在强调一个不容置疑的真理。“一枚沉在江底至少百年,沾染过七十二个溺水者怨气的铜钱。只有用这种铜钱,才能在中元之夜,向江神‘买’下那条倒流的航道。”
“七十二个……”林瑶喃喃自语,这个数字像一把冰冷的锥子,刺入她的认知。她无法想象,一枚小小的金属,如何能承载如此庞大而纯粹的恶意。
“江神不收金银,只收怨气。”老船长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怨气越重,诚意越足。那枚铜钱,就是一份厚礼。”
他站起身,走到船尾的一个旧木箱前,从里面翻出一张泛黄的、边缘已经碎裂的江图。那不是现代的测绘图,而是手绘的,用毛笔勾勒出的山川水势,蜿蜒曲折,像一条匍匐的巨龙。纸张的脆裂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地点在这里,‘黑龙潭’。”老船长用一根干瘦得如同枯枝的手指,点在江图下游的一个位置上。“抗战时,一艘日本的运兵船被我们的人击沉在那里,船上三百多号人,无一生还。几十年下来,那里成了江里最凶的‘水鬼窝’。”
铜钱,就在那艘船的船长室里。当年那个日本船长,手里攥着它,一起沉了下去。
陈九的心沉了下去。黑龙潭,他听过这个名字,长江上的老一辈没有不忌惮的。据说那里的水是黑色的,不是泥沙的浑浊,而是一种纯粹的、能吸收光线的黑。普通渔船从旁边经过,都会感到莫名的压抑,更别说潜下去了。
“那地方……下去的人,没一个能活着上来的。”陈九的声音有些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所以,你们不能当自己是活人下去。”老船长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捞尸人下水前,要‘封五感’,用特制的药膏涂在身上,隔绝水鬼的感知。你懂这个。但这次不够,黑龙潭里的东西,认的不是活人的气息,而是‘同类’的气息。”
他从木箱的夹层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瓷瓶,递给陈九。
“这是‘尸油膏’,用淹死者的脂肪熬制,混了无根水和墓土。下水前,涂满全身。它会让你闻起来、摸起来,都像一具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尸体。只有这样,才能骗过那些‘老住户’。”
瓷瓶入手冰凉,透过油布,陈九仿佛能闻到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臭。他捏着瓶子,手指微微颤抖。这东西,是捞尸人行当里最禁忌的几样东西之一,据说用多了,人就会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活是死。这是一种精神上的污染,比任何物理上的伤害都更可怕。
“去吧。”老船长转过身,重新坐下,背对着他们,像一尊融入夜色的雕像。“天亮之前,把东西带回来。记住,你们下去,是‘借’东西,不是‘拿’东西。拿了就跑,会惊动它们。拿到铜钱后,在船头留下一碗你的血,算是‘利息’。江里的规矩,有借有还。”
陈九没有再说话,他握紧了那个冰冷的瓷瓶,拉着依旧处于震惊中的林瑶,走出了船舱。
外面的江风比刚才更冷了,吹在脸上像刀子一样。夜色下的长江像一条巨大的黑色绸缎,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但陈九知道,在这片平静之下,隐藏着无数饥饿的、等待了半个多世纪的眼睛。
他看着下游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那里就是黑龙潭。
他要去那里,从一群水鬼的包围中,偷走一份献给江神的祭品。
船在江面上无声地滑行,像一只幽灵。老船长掌着舵,一言不发,仿佛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陈九和林瑶站在船头,看着前方的江水颜色逐渐变化。
从浑浊的土黄,到深沉的墨绿,最后,变成了一种纯粹的、不反光的黑。
那就是黑龙潭。
空气仿佛凝固了,连风都绕着这片水域走。船一驶入,周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船体破开水面时那粘稠的、令人牙酸的“咕嘟”声。
“到了。”老船长沙哑地开口,“就是这里。”
陈九解开油布,打开了那个瓷瓶。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瞬间涌了出来,像是放了很久的肥肉腐烂后的腥臭,又混合着泥土的腥味和一种说不出的、甜腻的香气。这股气味钻入鼻腔,让他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林瑶捂住了口鼻,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她看着陈九,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不解。
陈九没有犹豫。他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他用手指蘸了一点那青灰色的、如同凝固猪油一样的膏体,抹在自己的胳膊上。一股冰凉的感觉瞬间渗透皮肤,仿佛不是在涂抹药膏,而是在用死人的脂肪包裹自己。他感觉自己的体温在流失,皮肤变得麻木,连带着思维都似乎变得迟钝起来。
他沉默地、机械地将尸油膏涂满全身,包括脸和头发。当他做完这一切时,他感觉自己不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具刚刚从江底打捞上来、还带着水汽的尸体。他甚至能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和瓷瓶里一模一样的腐臭。
“我……我陪你下去。”林瑶咬着牙说,她虽然害怕,但她不能让陈九一个人去面对那种恐怖。
“不行。”陈九摇了摇头,他的声音因为尸油膏的影响而变得有些含混不清,“你没有‘封五感’的经验,下去只会变成它们的食粮。在上面等我,如果我……一个时辰内没上来,你就走,走得越远越好。”
说完,他没给林瑶再反驳的机会,深吸一口气,抱着一块沉重的压舱石,翻身跃入了江中。
“噗通。”
一声闷响,他整个人瞬间被那漆黑的江水吞没。
冰冷,刺骨的冰冷。
这股冷意不是物理上的低温,而是一种能冻结灵魂的阴寒。陈九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一块巨大的、凝固的冰里。四周一片漆黑,他的潜水手电筒射出的光柱,只能照亮眼前一小片区域,光柱之外,是能吞噬一切的浓稠黑暗。
他抱着压舱石,不断下沉。水压越来越大,挤得他耳膜生疼,肺部也传来火辣辣的灼烧感。但他不敢放开石头,他必须尽快到达底部。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感觉脚尖触碰到了一片柔软的、像是淤泥的东西。他到了。
他松开压舱石,打开手电筒,向四周照去。
他看到了那艘沉船。
它像一头搁浅的钢铁巨兽,静静地躺在江底,船身上覆盖着厚厚的淤泥和水草,无数细小的鱼虾在船体周围游弋,却不敢靠近分毫。
陈九游向船体,找到一个破损的舱口,钻了进去。
船舱里,景象诡异到了极点。
里面站满了穿着旧式军装的士兵,他们有的靠在墙边,有的坐在地上,有的保持着举枪的姿势。他们的身体早已腐烂,只剩下被水泡得发白的骸骨,但他们的“影子”却还在。那些影子如同水草一般,在水中轻轻摇曳,没有实体,却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悲伤。
他们没有攻击陈九,只是用空洞的眼眶“注视”着他,嘴里无声地念着同一个词。陈九虽然听不见声音,但那股意念却直接传入他的脑海。
“回家……回家……回家……”
这股意念充满了无尽的绝望和渴望,像无数根细针,刺穿着他的精神防线。他知道,这些不是鬼魂,而是被时间困在这里的“执念”,是这艘船死亡瞬间的回响。
陈九强忍着精神上的不适,按照老船长的描述,向船长室游去。
船长室的门半开着。他推开门,看到了那个日本船长的骸骨。他穿着笔挺的军服,端坐在椅子上,仿佛只是在办公。他的手骨,正紧紧地插在自己的右眼眼窝里。
陈九游过去,小心翼翼地掰开他的手指。
那枚铜钱,就卡在他的眼眶深处。
铜钱通体乌黑,上面刻着看不清的符文,散发着一股浓郁到几乎化为实质的怨气。当陈九的手指触碰到铜钱的瞬间,一股尖锐的刺痛从指尖传来,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
紧接着,一个不属于任何士兵的记忆,猛地冲入他的脑海!
那是一个穿着现代潜水服的人,不久前也曾来过这里,他用专业的工具撬开了船长的手,但他没有拿走这枚铜钱,而是从船长的另一个口袋里,拿走了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小本子。
这个发现让陈九脊背发凉,一股寒气从尾椎直冲头顶。
原来他们不是第一个知道“归墟”的人!那个青具捞尸人,或许已经抢先一步,拿走了更重要的东西!
这枚铜钱,或许只是他故意留下的“钥匙”,一个引他们入局的诱饵!
来不及多想,陈九抓起铜钱,转身就往外游。他知道,自己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就在他游出船长室的瞬间,他感觉到,周围那些摇曳的“影子”,动作似乎停滞了一下。那些“回家”的意念,也变得混乱起来。
它们发现他了。
这个“同类”身上,带着不属于这里的“活气”。
陈九心中警铃大作,他拼命地向上游去。他感觉到,无数冰冷的手,正从黑暗中伸向他,想要抓住他,将他永远留在这片黑暗的江底,成为它们新的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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