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没有风,没有声音,连时间都像是被凝固的脂肪,黏稠而沉重。
我们站在一片由墓碑组成的广场上。这地方没有边界,目之所及,尽是灰黑色的石碑,它们像一片从腐烂的地底长出的、沉默的森林,每一块都冰冷地刺向那片永远不会有太阳的、瘀伤般的天空。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无法形容的味道,是千年湿土的腥气、草木腐烂的甜腻,还有一丝极淡的、如同生锈铁器般的血腥味,它们混合在一起,钻进鼻腔,沉入肺叶,让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一口冰冷的泥浆。
林瑶就站在我的面前,离我不过三步远。她正看着面前的一块墓碑。
那是一块空白的墓碑。
这是这片“碑林”里唯一一块没有刻字的石碑,它像一道尚未愈合的伤口,突兀地立在无数亡魂的名字之间。周围的墓碑上,刻满了各种各样、我大多不认识的古怪字体,它们像一群扭曲的虫豸,无声地诉说着死亡。而这一块,它的空白,比任何文字都更让我感到恐惧。
“别过去。”我的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打磨过。
规则,这个鬼地方的一切都建立在规则之上。我从之前那些九死一生的经历里,拼凑出了几条血淋淋的规则:不要回应陌生的呼唤,不要吃这里任何“生长”出来的东西,更不要……触碰任何属于“它们”的东西。每一块墓碑,都属于一个“它们”,而一块空白的墓碑,意味着一个尚未被填满的、饥饿的“存在”。
林瑶仿佛没有听见我的话。她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红裙,在这片灰死的世界里,像一簇即将熄灭的鬼火。她缓缓地、近乎梦游般地,朝那块空白墓碑伸出了手。她的指尖纤细、苍白,带着一种病态的透明感,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林瑶!”我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我自己都没察觉的惊恐。
她没有停。她的指尖,离那冰冷光滑的石碑表面,只有一寸的距离。
我的心脏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我不知道触碰那块墓碑会发生什么,但我的直觉在尖叫,那是一种比死亡更糟的结局——是“被写上去”,成为这片碑林里一个新的、永恒的囚徒。
我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于大脑行动了。我一个箭步冲上去,在她指尖触碰到石碑的前一刹那,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的手腕冰得吓人,没有一丝活人的温度,像握着一块刚从深冬河里捞上来的寒玉。
就在我触碰到她的瞬间,一股冰冷到极致的电流,从我们相接的地方猛地窜进我的大脑!
“嗡——”
我的耳边响起一阵尖锐的耳鸣,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扭曲、融化。灰色的墓碑、灰色的天空、林瑶红色的裙子……所有颜色都像被水晕开的墨,混成一团混沌。我的大脑像被强行灌入了一堆不属于我的数据,无数混乱的、破碎的画面和声音在脑海里炸开。
我看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色沼泽,沼泽上盛开着惨白色的、像人手一样的花朵。我听到了一种非人的、由无数细碎的摩擦音组成的语言,那语言像是在吟唱,又像是在诅咒。然后,一个“名字”在我意识的最深处,像一颗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了下来。
那不是“林瑶”。
那是一个我无法用嘴唇发音、无法用文字记录的音节。它古老、复杂,带着一种水草般的湿滑感和羽毛般的轻柔感,仿佛是由风和水在千万年的时间里共同打磨而成。当我试图去理解它时,我的灵魂都感到了被撕裂的剧痛。
“幽……翎……”
我无意识地、从喉咙里挤出了两个模糊的音节,随即猛地松开了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已经浸透了我的后背。
那是什么?那是谁的名字?
林瑶也因为我突然的松手而晃了一下,她缓缓地转过头,那双总是像蒙着一层浓雾的眼睛,第一次,清晰地倒映出我惊魂未定的脸。
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往常那种置身事外的平静和空洞,而是……一种深深的、纯粹的迷茫。
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忽然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了我混乱的思绪。
林瑶……她也不知道。
“林瑶”这个名字,和她那身从不更换的红裙一样,只是一个代号,一个被强加给她的“身份”。她和我一样,也是一个被困在这里的、失去了记忆的受害者。她不是什么需要我保护的、脆弱的“祭品”,她是我的“同类”。
这个认知,比之前经历的任何恐怖都更让我感到震撼。一直以来,我都在遵循着某种本能去保护她,觉得她是我在这片绝望之地里唯一需要守护的“光”。但现在我才发现,那束“光”本身,也和我一样,在黑暗中挣扎。
她刚才走向那块空白的墓碑,是想写下自己的名字吗?还是说,她想写下那个她自己也快要忘记的、真正的名字?
我看着她,心中那股因为恐惧而产生的烦躁和压抑,忽然被一种更尖锐、更酸楚的情绪所取代。那是共情,是一种同病相怜的悲凉。
我们都是被夺走了名字的孤魂野鬼。
林瑶看着我,她似乎想说什么,但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她眼中的浓雾似乎散去了一些,露出了底下最真实的、脆弱的灵魂。那是一种……依赖。
她不再把我当成一个单纯的“同行者”,而是在刚才那一瞬间,将我当成了她在这片无声的墓碑森林里,唯一的锚点。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朝着她,缓缓地伸出了手。
这一次,不是为了阻止,而是为了……牵引。
“别怕。”我的声音依旧沙哑,但却多了一丝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坚定,“我们……一起想。”
林瑶看着我伸出的手,又看了看自己那只刚才差点触碰墓碑的手。她慢慢地、试探性地,将她的手,放进了我的掌心。
她的手,依旧冰冷。
但这一次,我却感觉到了一丝微弱的、属于“活着”的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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