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河的渡船靠岸时,陈默手背上的旧伤又开始发痒。那道几乎淡去的字疤痕浮出暗红的纹路,在阳光下像条蠕动的血虫。林砚秋正帮他往伤口上涂碘伏,棉签刚碰到皮肤,河对岸突然传来一阵铃铛声,细碎得像有人在啃噬铜片。
是送葬的队伍。周野眯起眼望向对岸的槐树林,那些槐树的枝桠歪歪扭扭地绞在一起,像无数只上吊的手。他摸出银戒在指尖转了转,戒面的字映着河水,突然泛起一层青黑色,这地方不对劲。
渡船老板是个瘸腿的老头,裤脚沾着河泥,露出的脚踝上缠着圈麻绳,绳结里塞着片干枯的槐树叶。别瞅了,他用竹篙撑着船帮,篙尖挑起的水花里漂着几根白发,槐树林里的阴棺,每年这时候都要请出来晒晒太阳。
刘梦突然按住胸口的玉佩,字的纹路里渗出细小红点,在衣襟上晕成个棺材的形状。她听见玉佩里传来一阵呜咽,像是有人被活活闷在木头里,指甲正顺着棺缝往外抓挠。那不是普通的棺材,她声音发颤,望向槐树林深处,那里隐约可见几座歪斜的坟包,坟前的石碑都朝着河面倾斜,里面的东西在哭。
渡船靠岸时,林砚秋才发现槐树林的地面是黑的,像铺了层凝固的血。那些槐树的树干上布满孔洞,每个洞里都嵌着块碎骨,阳光透过枝叶照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像无数只爬行的虫子。送葬队伍的铃铛声越来越近,她看见领头的人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寿衣,寿衣前襟绣着个字,针脚里嵌着暗红色的粉末。
是槐家的后人。瘸腿老头突然压低声音,竹篙在水里搅出个漩涡,漩涡里浮出半张人脸,转瞬又沉了下去,当年矿洞的账房先生就是槐家的,据说他把矿工的工钱全换成了棺材,埋在这槐树林里。
周野的折叠刀不知何时已经出鞘,刀鞘上的银疤在阳光下泛着冷光。他指向送葬队伍抬着的棺材,那口棺材是用槐木做的,棺身缠着七道黑绳,绳子上挂着些小布人,每个布人手里都攥着枚铜钱,铜钱边缘已经发黑,像是沾过血。
布人里塞着指甲。陈默把林砚秋往身后拉了拉,左手虎口的旧伤又裂开了,血珠滴在黑土地上,立刻被吸得无影无踪,我爷爷的日记里提过,槐账房当年用矿工的指甲和头发做替身,说是能替他守财。
送葬队伍突然停在最大那棵槐树下,领头的寿衣人转身时,林砚秋看见他的脸——左眼是个黑洞,洞里塞着团槐树叶,和老药铺里的老中医一模一样。又见面了,林小姐。他笑了笑,嘴角咧到耳根,露出两排发黑的牙齿,你爷爷欠我们槐家的,该由你还了。
刘梦的玉佩突然烫得像块烙铁,字的纹路里映出槐树林的全貌,她看见每棵槐树的树根下都埋着口小棺材,棺材里隐约有白影在蠕动。那些不是替身布人,她拽住周野的胳膊,指尖在发颤,是用矿工的孩童做的养魂棺!
寿衣人突然扯开棺盖,一股浓烈的槐花香混着尸臭涌了出来。棺材里没有尸体,只有堆码整齐的铜钱,铜钱中间躺着个青铜算盘,算珠是用骨头做的,珠串是用人发编的。他抓起算盘噼里啪啦地打了起来,算珠碰撞的声音里,林砚秋听见无数孩童的哭嚎,从四面八方的槐树根下钻出来。
当年你爷爷当矿警,扣了我们槐家半年的账,寿衣人一边打算盘一边笑,算珠上的骨头纹路开始渗出红油,他说那些钱要给矿工发抚恤金,结果呢?还不是填了矿洞的窟窿!他突然把算盘往地上一摔,算珠滚得满地都是,每个珠子里都浮出张孩童的脸,这些孩子,都是当年欠薪矿工的后人,被我爹锁在槐树根下,用铜钱养着,就等今天跟林家讨个公道!
最大那棵槐树突然剧烈摇晃起来,树干上的孔洞里钻出无数细小的手臂,抓向最近的陈默。陈默掏出军用水壶泼过去,热水浇在手臂上,发出的响声,那些手臂立刻缩回洞里,留下一道道焦黑的痕迹。
槐树属阴,用水克不住。周野的折叠刀划破掌心,鲜血滴在槐树叶上,树叶瞬间卷曲发黑,要用阳血。他突然冲向那口槐木棺,刀身插进棺缝里,用力一撬,棺材侧面裂开道缝,里面的铜钱哗啦啦地滚出来,每个铜钱上都印着个模糊的字。
刘梦的玉佩突然飞了出去,字贴着地面滑行,金光所过之处,那些滚散的铜钱纷纷炸裂,里面的孩童魂魄化作白烟,被风吹向河面。他们不是来讨债的,她望着那些白烟,突然想起婴儿尸骨手里的玉佩,是被槐账房的怨气锁在这里的!
寿衣人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偶,布偶穿着件迷你的矿警制服,胸口缝着个字。他抓起布偶往槐树上撞,林砚秋顿时感到胸口剧痛,像有根钉子正往心脏里钻。她看见布偶的额头渗出鲜血,和自己手背上的血一模一样——那是用她的头发和指甲做的替身。
你爷爷当年杀了我爹,寿衣人的脸开始剥落,露出下面青灰色的皮肤,就用这棵槐树上的枝桠,活活勒断了他的脖子!他把布偶扔进棺材,棺材里的铜钱突然竖起,拼成个扭曲的人形,指甲长如鸟爪,正慢慢爬出来。
陈默突然扑过去抱住林砚秋,后背被铜钱拼成的人形抓出三道血痕。他手背上的字疤痕爆发出红光,血珠顺着指尖滴在人形身上,那些铜钱顿时发出刺耳的响声,纷纷碎裂开来。我爷爷的日记里写着,槐账房卷走了矿工的救命钱,逼死了七个家庭,他咳出一口血,溅在槐树叶上,你爹是被愤怒的矿工打死的,跟林爷爷无关!
周野的银戒突然变得滚烫,他抓起戒指冲向寿衣人,戒面的字贴在对方的左眼黑洞上。寿衣人发出凄厉的惨叫,黑洞里的槐树叶瞬间烧成灰烬,露出个细小的骨洞,洞里嵌着半块玉佩,和刘梦的玉佩能拼出字的另一半。
原来最后半块在这儿。刘梦接住飞回来的玉佩,三半玉片合在一起的瞬间,发出刺眼的金光。最大那棵槐树剧烈摇晃起来,树干上的孔洞里涌出无数白骨,在地上堆成座小山,骨头上刻着的字正在慢慢褪去,露出下面的字。
林砚秋突然看见槐树根下的小棺材都裂开了,里面的孩童魂魄飘了出来,每个孩子手里都攥着枚干净的铜钱。他们围着她转圈,笑声清脆得像风铃,其中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突然指向河面,她顺着望去,看见渡船老板正蹲在船头,往水里撒着什么,水面上顿时浮起一层银光。
是当年矿工的工钱。瘸腿老头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褪下脚踝上的麻绳,里面露出道环形的伤疤,我爹是当年的记账先生,偷偷藏了些铜钱,说等槐家的怨气散了,就还给孩子们。他往林砚秋手里塞了个布包,里面是些锈迹斑斑的铜钱,这是你爷爷当年偷偷给我的,让我别告诉别人他私藏公款——那些钱,最后都换成了药品,救了不少矿工的命。
寿衣人的身体正在化作槐木屑,被风吹向河面。他最后看了眼那口空棺,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声音:原来我爹说的都是假的...话音未落,整个人已经散成飞灰,只有那枚青铜算盘还留在原地,算珠上的骨头纹路变成了清晰的字。
槐树林里的哭嚎声渐渐消失,那些细小的手臂缩回了树干,孔洞里渗出清澈的水珠,滴在黑土地上,冒出阵阵白烟。陈默后背的血痕正在结痂,林砚秋用绷带给他包扎时,发现那些伤痕的形状,正好和槐树叶的脉络一模一样。
守茧人的血,能破阴邪,也能认亲。周野收起折叠刀,银戒上的字恢复了温润的光泽,你后背的伤,是槐树在认你这个守茧人的后人。他突然指向最大那棵槐树的树干,那里不知何时多了道新的刻痕,像个歪歪扭扭的笑脸。
刘梦把合三为一的玉佩贴在槐树上,字的金光渗入树干,那些嵌在孔洞里的碎骨开始发光,慢慢化作树纹的一部分。她听见玉佩里传来一阵叹息,像无数冤魂终于放下了执念,承字,不只是承接守护,还要承接真相。
走出槐树林时,夕阳正落在黑水河上,把河水染成一片金红。渡船老板已经解了缆绳,正坐在船头抽烟,烟袋锅里的火星在暮色里明明灭灭。当年的账,总算清了。他朝他们挥挥手,竹篙一点,渡船缓缓驶向河心,船尾拖出的水纹里,漂着无数枚铜钱,在夕阳下闪着微光。
陈默突然从背包里掏出个纸包,里面是几块红糖糕,还是今早从镇上带的。他递给林砚秋一块,自己也拿了一块,咬下去时,糖渣掉在衣襟上,像小时候爷爷给的糖衣。我爷爷说,槐树林的槐树能成精,专吃说谎的人,他笑了笑,嘴角沾着糖霜,看来是真的。
林砚秋望着河对岸的槐树林,那些歪扭的枝桠在暮色里像无数只伸向天空的手,却不再让人觉得诡异,反而像在托举着什么。她想起瘸腿老头给的布包,想起铜钱上模糊的字,突然明白,有些债,从来都不是用金钱能偿还的,要靠真相,靠时间,靠后人的理解。
周野掏出烟盒,发现里面又空了。他把烟盒揉成一团扔进河里,看着纸团被水流卷向远方,我爸说,当年矿警和账房的恩怨,就像这黑水河的漩涡,看着吓人,其实底下的水都是通着的。他望向陈默,你爷爷的日记,能不能借我看看?
刘梦摸着胸前的玉佩,字的纹路里映着整片槐树林,像幅流动的画。她想起那些孩童魂魄的笑脸,想起渡船老板撒向河面的铜钱,突然觉得,这玉佩里装着的,或许不只是阿月的魂魄,还有无数被辜负的善良,被隐藏的真相,如今终于能在阳光下,慢慢舒展。
陈默的手不小心碰到林砚秋的手,两人同时缩回手,脸上都泛起热意。暮色渐浓,槐树林的方向传来一阵风,带着淡淡的槐花香,不像来时那般腥甜,倒像种释然的清爽。林砚秋突然想起那口槐木棺里的青铜算盘,算珠上的字,或许才是所有人最终的期盼——不是复仇,是太平。
周野在路边捡了块扁平的石头,往河面上打水漂,石头跳过水面的声音清脆响亮,惊起几只水鸟。等回去了,我请你们吃皮影戏班的糖人,他回头笑了笑,夕阳的金光落在他脸上,刀鞘上的银疤也柔和了许多,听说班主新做了个阿月的皮影,梳着麻花辫,可好看了。
刘梦突然停下脚步,望向黑水河的下游,那里的水面泛着异样的波澜,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上浮。她胸前的玉佩又开始发烫,字的金光里,隐约浮现出一艘沉船的影子,船帆上绣着个模糊的字。
好像还有事没结束。她轻声说,玉佩的温度越来越高,几乎要烧穿衣襟。林砚秋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那片波澜里浮出个木盒,盒盖上刻着的蛇形纹路,和骨笛上的一模一样。
陈默手背上的字疤痕再次浮现,这一次,纹路里渗出的不是血,是淡淡的金光。他握紧林砚秋的手,指尖传来她的温度,像在黑水河上漂了太久,终于踩到了坚实的岸。
那就去看看。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后背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可他知道,有些故事,必须听完最后一个字,才能真正落幕。
暮色彻底笼罩下来,黑水河的水面上,那只木盒随着波浪轻轻摇晃,像在等待着被开启。槐树林的方向传来最后一阵铃铛声,细碎而温柔,像无数冤魂在说再见。而他们的脚步声,正朝着河下游走去,在暮色里踏出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很快又被黑水河的潮气,悄悄抚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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