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书记的军绿色哨子在清晨的乡院里炸响时,李泽岚刚把2005年在李家坳记的种薯培育笔记翻到第三十二页。窗外传来张乡长的大嗓门,带着点宿醉的沙哑:“老赵你瞎吹啥?惊得我家鸡都不下蛋了!”
李泽岚合上书出门,正撞见张乡长穿着件黑绸衫往厕所走,黑布鞋的鞋帮沾着泥,裤腰上的牛皮腰带锃亮——这是他当乡长的标配,既透着庄稼人的实在,又藏着点“地头蛇”的派头。2006年李泽岚在党政办当干事时,就听老郑说“张乡长在青石乡的辈分比书记还高,他二舅是前县人大主任”。
“哟,李乡长起得早。”张乡长系着裤腰带笑,黄牙上还沾着烟丝,“城里来的干部就是不一样,咱这土坷垃地,怕是留不住你这金凤凰。”
李泽岚刚要答话,赵书记已经披着军绿色夹克站在台阶上,领口的红星徽章在晨光里闪着冷光:“张乡长,昨天说的种薯采购款,你让财政所把账算清楚了?”他的嗓门像打雷,震得院门口的老槐树落了几片叶子。
张乡长脸上的笑淡了些,往地上啐了口痰:“急啥?乡里的钱还能飞了?”他瞥了眼李泽岚,“再说有李乡长这市里来的高人盯着,我还能做手脚不成?”
李泽岚捏着笔记本的手指紧了紧。他知道张乡长这话里的刺——作为青石乡的“土皇帝”,这位正乡长最忌讳外来干部插手财政,2006年他在党政办整理账目时,就见过张乡长把民政干事骂得狗血淋头,只因为对方多问了句扶贫款的去向。
早饭时,张乡长端着碗玉米糊糊蹲在门槛上,跟各村支书吹嘘:“我早说过咱青石乡的土豆能成气候,当年李乡长在李家坳当村官,我就瞧出这后生有出息。”他突然提高嗓门,“赵书记,种薯采购的事,让泽岚多费心,他在市政府办待过,懂行情。”
赵书记“哼”了一声,军绿色搪瓷缸在桌上磕出闷响:“张乡长这话在理,泽岚带回来的脱毒种薯资料,你可得认真看,别总惦记着你那点烟田。”
李泽岚这才发现,食堂的长条凳上,村支书们坐得泾渭分明——退伍军人出身的都挨着赵书记,本地宗族势力强的全围在张乡长身边。2005年他在李家坳调解宅基地纠纷,就是张乡长的本家侄子占了低保户的地,最后还是赵书记拍着桌子,让对方把地退了回来。
上午的党政联席会上,张乡长往藤椅上一靠,黑绸衫的领口敞着,露出里面的金链子:“种薯采购款我看就批三十万,多了没有。”他弹了弹烟灰,“水渠得修,学校得盖,总不能把钱都砸在土豆地里。”
赵书记猛地站起来,军绿色夹克的下摆扫过桌角:“张建国你讲点道理!去年就因为种薯差,土豆亩产比邻乡低两百斤,老乡们骂的是你这个乡长!”他指着李泽岚,“泽岚在市政府办算过账,脱毒种薯能让亩产提高三成,这账你不会算?”
“我怎么不会算?”张乡长也站了起来,腰带扣“啪”地撞到桌沿,“你当乡长是光种地的?县领导下个月来检查,水渠修不完,你我都得挨批!”他突然放缓语气,看向李泽岚,“泽岚,你是市里点的将,说说你的看法。”
李泽岚翻开笔记本,里面夹着他在市政府办复印的《陕北省农业补贴政策》:“我查了文件,脱毒种薯有40%的省级补贴,咱乡实际只需出十八万。”他把报表推到中间,“水渠可以分两期修,先修上游段,保证种薯灌溉,剩下的资金下半年再申请。”
张乡长的金链子晃了晃,突然笑了:“还是泽岚有办法,就按你说的办。”他冲赵书记扬了扬下巴,“听见没?年轻人都比你懂变通。”
赵书记原本紧绷的脸色逐渐放松下来,他缓缓端起桌上的搪瓷缸,轻抿一口茶水。就在这时,李泽岚敏锐地察觉到一个细微的动作——赵书记的手指在桌下悄悄地比划了一个“好”的手势。
这个手势让李泽岚感到十分熟悉,他不禁回忆起 2006 年的时候,当时他在党政办工作,负责撰写一份重要的汇报材料。当他将完成的材料交给赵书记时,赵书记的脸上也露出了同样的表情,并且同样在桌下比出了那个“好”的手势。
会议结束后,张乡长热情地拉住李泽岚,邀请他一同去参观自己的烟田。张乡长脚蹬一双黑色布鞋,走在田埂上,脚步轻盈得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泽岚啊,”张乡长边走边说,“我可不是故意要跟老赵较劲,但他那套部队里的作风,在咱们乡里可真是行不通啊。”他一边说着,一边顺手捏起一片烟叶,放在鼻子前闻了闻,然后继续说道,“你舅不是在省农业厅工作嘛,下次他来视察的时候,你可别忘了跟他提一提咱们青石乡的水渠问题啊。”
李泽岚这才明白,张乡长早就把他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但是说是舅,也就是当年和母亲在一个工作单位的小一点的小伙子,没啥血缘关系,只是当时受到母亲照顾不较多而已,后来机缘巧合从政一路腾飞。2005年他刚到李家坳,张乡长就提着两斤腊肉去看他,说“我跟你爸是老朋友”,后来才知道,他爸根本不认识这号人。
傍晚回办公室时,赵书记正在他桌上放了袋烤土豆,军绿色挎包敞着口,露出里面的《军队基层管理条例》。“张建国这人,”他蹲在地上剥土豆皮,“贪小利但顾大局,刚才县冷库的人来电话,说愿意收咱的土豆,是他托的关系。”
李泽岚咬了口土豆,面乎乎的,和2005年李家坳王大娘烤的一个味。窗外,张乡长正指挥着村民往拖拉机上装水泥管,黑绸衫在夕阳里晃成个黑点,赵书记站在走廊上看着,军绿色夹克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他突然懂得,青石乡的官场就像这片黄土坡,赵书记是扎得深的老树根,张乡长是盘得广的须根,看似纠缠,实则都在给土地输送养分。而他这个从党政办走出来的“新人”,既要学赵书记的刚,也要懂张乡长的柔——就像种土豆,既得深翻土地,也得顺时浇水,少一样都长不出好收成。
夜色漫上来时,李泽岚在笔记本上写下:“2008年4月,青石乡。赵书记的硬,张乡长的活,皆是土壤。”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和远处传来的张乡长骂咧咧指挥卸水泥的声音,奇妙地融在了一起。
喜欢从窑洞到省府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从窑洞到省府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