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山巅，风过松林。
庐舍内的茶香已淡，然林朝英的话语，却似在那早已冷却的茶水中，激起了一圈圈难以平复的涟漪。
“海外…金山州。”
林朝英目光有些失焦，仿佛穿越了万顷波涛，回到了那片生机勃勃的蛮荒大陆。
“三叔，那里与大周完全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我行走在上，所见者没有辅政院的倾轧，亦无世家盘剥。虽然赋税沉重，且尚处于战争当中，但那里的百姓……”
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汇来形容。
“他们的眼中，有光。”
“是对明日的期盼，是对脚下土地的热爱。他们砍伐巨木，铺设铁路，开采金矿，在一片荒芜中建起城池。”
“我在那里见到了林家的后人。”
林朝英看向陈安，神色复杂。
“他们未曾忘记先祖遗训，未曾有人称王称霸。而是记着父亲一生的为之努力的愿景，组建议会，推举贤能，凡事皆由公决。”
“而当面临国破家亡的危险时，无论是富商巨贾，还是贩夫走卒，全都毁家纾难，同仇敌忾。”
“那种万众一心的气魄……”
林朝英轻叹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艳羡。
“比起如今暮气沉沉、只知内斗的汴梁，那里倒更像是一个新生的朝阳。”
金灵在一旁静静听着，碧蓝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讶异。
她虽未亲至，却也能从林朝英的描述中，感受到那股喷薄而出的生命力。
“如此说来，这大周的气数，莫非已转至海外？”
“气数流转，本无定所。”
陈安神色平淡，对此并未感到意外。
他两百年前布局海外，甚至默许林冲将后人遣送，便是为了今日。
鸡蛋，从来都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相较于沉疴遍地的大周本土，金山州是一张白纸，自然能画出最新最美的图画。”
陈安指尖轻叩案几，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们先走了一步，这是好事。”
“至于谁主沉浮……”
他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淡然的笑意。
“皆是华夏血脉，同文同种。”
“肉烂在锅里，谁前谁后，并无多大关系。”
“大周若亡，自有新朝代之；本土若衰，自有海外继之。”
“只要这文明的火种不灭，这格物致知的道理不断，这人还要继续往前走，那便足够了。”
林朝英闻言点点头，能理解陈安的想法。
可又有几分接受，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此事便说到此处。”
陈安摆了摆手，将这红尘俗世的话题轻轻揭过。
手腕一翻，那枚灰扑扑的空间种，再次出现在掌心之中。
种子悬浮，周遭的空间隐隐扭曲。
清风等人虽早已见过，但此刻目光仍不由自主地被其吸引，屏息凝神。
这可是上古蓬莱洞天的最后遗泽。
“师兄，此物…你打算如何处置？”
清风忍不住开口问道。
“带回白山，作为我长生门的秘境底蕴么？”
依照常理，这等洞天福地，自然是藏之名山，作为宗门核心传承，非嫡传不可入。
这也是自古以来，修行界的一代代传承下来的规矩。
只不过，陈安缓缓摇了摇头。
“秘境？底蕴？”
他看着手中的种子，目光深邃。
“安期生前辈枯坐千年，只为等一个答案。若我只是将其当作一个藏宝的仓库，或是躲避灾劫的龟壳，未免也太辜负了这位先贤。”
“更何况……”
陈安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
“如今这世道，兵荒马乱，斯文扫地。”
“格物监被世家把持，沦为敛财的工具。以往培育年轻人的新式学堂里，教授的不再是探索真理，而是如何做官、如何压榨。”
“真正有才华、有理想的工匠、学者，要么被迫害致死，要么流落街头，空有一身本事，却无处施展。”
“这才是最大的浪费，亦是这乱世最大的悲哀。”
林朝英心中一动，似是猜到了什么。
“三叔，你是想……”
“我欲将此种撑开。”
陈安徐徐而说，将自己的想法描述。
“不藏于深山，不隐于虚空。”
“我要在这乱世当中，辟一方净土。”
“不为修仙问道，只为存续薪火。”
他站起身，托着那枚种子，缓步走到庐舍门口。
山风呼啸，吹动他的衣摆。
“往后这洞天内，当建起一座座真正的格物院，一座座真正的藏书楼。”
“无论是研究蒸汽机械的匠人，还是探索天地至理的学者，亦或是钻研新法修行的道人。”
“只要有一技之长，只要心存求索之念，皆可往来无恙。”
说着，陈安眼中的光彩越发明亮。
“我要在这里，汇聚这天下最聪明的头脑，最顶尖的技艺。”
“给他们提供最安全的环境，让他们不受战乱之苦，权贵之扰，衣食之忧。”
“专心致志，去研究天地间的道理，去推演更高深科学，完善未尽的修行之路。”
陈安的声音不高，却如洪钟大吕，震得众人耳膜嗡嗡作响。
清风等人面面相觑，满目愕然。
世间竟有如此大公无私之人？
但转念想到此人是陈安，便又释然。
“师兄高义！”
清风深吸一口气，躬身长拜。
“只是，这天下之大，人才散落四方，又逢战乱，该如何搜罗？”
“这便需要尔等出力了。”
陈安转身，看向众人。
“清风，你持我之令前往大周通行商行，即便王氏把持，但里面也应该还有记得我之人，你让他们暗中搜寻、护送各地的匠人学者。”
“是！”
清风领命。
“马灵、乔道清、清虚子。”
“在。”
三位长老齐齐上前。
“三位道友久在深山，不妨出去看看，行走中原大地。”
“路途中，若是遇到那些在战火中流离失所的读书人、手艺人，或是被工坊主迫害的格物学者，便将其带回。”
“善！”
“百年沧桑过，也不知当年旧友还剩几多，是该是看看了……”
陈安最后看向林朝英与金灵。
“朝英，你游历红尘多年，消息最是灵通。”
“你且去一趟格物监总部，还有那些大世家的私人工坊。”
“看看有没有什么被封存的图纸、书籍，或是被囚禁的大匠。”
“若有，便请回来。”
林朝英嘴角微扬，抱拳一笑：
“弟子明白，这顺手牵羊的事，我最在行。”
“至于金灵……”
陈安目光变得柔和。
“你随我，去寻一处能够承载这方洞天的地方。”
“这芥子空间，虽可纳须弥，却也需依托地脉灵气方能稳固展开。”
“天台山虽好，却非久留之地。”
“我们，回北方。”
……
建炎二百零四年，秋。
大周北境，燕山深处。
此地山势雄奇，崇山峻岭连绵不绝，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亦是龙脉潜藏之所。
更妙的是，此处远离中原战火，人迹罕至。
陈安与金灵立于一座孤峰之上。
下方是一处巨大的山谷，四周群峰环抱，宛若天然的屏障。
谷中云雾缭绕，有一条清澈的溪流蜿蜒而过，灵气虽不及白山天池，却也胜过凡俗许多。
“便是此处了。”
陈安点了点头，对此地颇为满意。
他取出那枚空间种，托于掌心。
“开！”
一声轻叱。
体内磅礴的法力，如江河决堤般注入种子之中。
金灵亦是心领神会，调动地脉之力，隔空加持。
嗡——
那枚灰扑扑的种子剧烈震颤，发出一声如黄钟大吕般的嗡鸣。
紧接着，一道璀璨的光华自种子内爆发而出，瞬间膨胀，化作一道巨大的光幕，将整个山谷笼罩其中。
空间扭曲，光影交错。
仿佛有一幅画卷在虚空中徐徐展开。
原本荒凉的山谷，在这一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山不再是山，水不再是水。
一片广袤无垠的空间，硬生生地挤入了这方天地。
那是蓬莱洞天的残骸，经过安期生的炼化与陈安的重塑，已然化作了一方独立的小世界。
虽然不再有琼楼玉宇，不再有仙鹤瑞兽。
变成一片生机盎然的旷野沃土。
“落地。”
陈安手掌一翻。
那光幕缓缓下沉，与山谷的大地完美融合。
从此，这燕山深处，便多了一处世外桃源。
道路通畅，却难以寻找。
外人若无指引，即便走到近前，也只能看到一片云雾缭绕的荒谷，绝难发现其中的乾坤。
“成了。”
陈安长舒一口气，收了法力。
看着眼前这片崭新的天地，平静多年的内心亦生起几分微澜。
古有稷下学宫，百家争鸣。
而今他陈安立下此间学宫，必也不弱于古之先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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