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梦境中醒过来。
宫越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梦见了什么,梦境中的记忆已经迅速地如同潮水般退去了。依稀记得都是些小时候的事,他哪里有那么多小时候的记忆?梦境大抵不是真的。
紧接着他意识到玉闻正在自己身边,他不需要通过气息或是温度来辨认这一切,这么多年他的直觉已经学会先于理智认出他的存在了……冰冷的水雾的触感,在自己的额头上。
“你醒了?”
“你怎么在这里?”
“我也想问呢——是你在叫我的名字的。”
玉闻坐在他床边,微微挑眉看他。
“做噩梦了吗?你一直在出汗。”
宫修明倒没有像那些话本子里的书生一般忧心自己的清白而后退,他只是有一点恼怒——噩梦?不能算。
他根本记不得做什么梦了……怎么也不能算作噩梦吧。梦中所见和醒来时,玉闻都在这里。
他会因为梦见他而一身冷汗?
“不知道。”他说,“记不得了,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玉闻的神情是明显不信,但他也没有过多追问。当然宫越此刻是要感谢他不多问的,又有种莫名其妙的恼意——总是不问。
永远都不问。
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好奇心。
小时候起就是这样了。自己对他说什么他也就是听着,“可”,偶尔“不可”。就算“不可”之后宫越还是做了,玉闻也不多说。
还要谢他说“不可”说的够少吗?都没有给宫越留下太多叛逆的机会。
他起身了,也没有侍从上来为他更衣盥洗什么的,条件简陋,一切都亲自动手。宫越也不喜欢皇宫里那样,处处都有别人代劳,处处都束手束脚。
玉闻要避开,兀自往门外飘开去。
宫越看着他的背影,觉得很有意思——他认为玉闻并没有做鬼神的自觉,大多数时候他还是像一个活人一样行动,很少会作为一个真正的鬼神一样倏然消失掉。他就是这样走远……飘走,门窗在他面前打开,而不是直接穿过去。
“真真。”
他看到他顿了一下。
“别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这是你的字吗?”
玉闻回过头来,光线的缘故,宫越不大能看清他脸上的神情。
“我现在否认的话你会信吗?我大可以说你听错了。”玉闻直白道,“不过我确实也没有什么隐瞒你的事情吧,修明,只是你也不怎么问我,你从小就不是一个爱多话的孩子,如果你要问我,我会说的。”
“那你的表字是什么?”
“维真。”
这就是为什么那个土小子叫他真真……他们果真是从前就认识吗?是那个人亲口问他的,所以他告诉他了……是吗?
仔细回想来,他问过玉闻的问题,他也确实都尽他所能地回答了。除非是什么非常刁钻古怪的,又或者他实在没办法直白说出口的。
玉维真。
他自己低低将这三个字嚼了两遍。
“玉维真。”宫修明道,“我一直想问这个问题很久了……你我有过前缘么?”
好荒唐……他明明知道,人死如灯灭,死了就是死了,不会再有来生的。人活着的时候,也没有前世。
他在八岁时第一次见到他,而他二十岁时,终于把这个问题问出口了。
你与我,有过去……我可以确信这一点,然而,那又是在什么时候呢?
玉维真维持着那个姿势没有动,他回头看着他,眼神很深,也很远,似乎在透过他看别的什么东西,看别的某个人。
他的一双浅色的眼睛,在他的鬼身之上显得朦胧幽秘。宫修明与他对视,恍惚之中,看到了令自己无比熟悉的身影——会是谁?好熟悉的影子,可又在非常陌生的,不曾见过的群山之中。
他看到一场经年不停的大雪。
他从梦境中醒了过来。
床榻边并没有人,也没有鬼。宫修明躺在床上发了片刻的呆,坐起身看向窗子,阳光清浅地透进来,时辰还早。
玉维真。
他的齿列间含着这两个字,总是想要念,又不肯多念,似乎是在担心说的太多,会被名字的主人听闻……独处的时候默念一个人的名字,就像在用牙齿磋磨。
真真。
那个孙家庄的小子,叫他叫得好亲密啊。
宫修明没有生气,这有什么好气的?他何至于和一个平民置气?何况,按照这个村子祭礼的说法,村子里所有的男丁不过是他们地仙的储备粮罢了。那个小子只是运巧了一些,略微识得几个字,又非常巧地和玉维真有所交集。他被这样的一只鬼神所救,怎么不会去缠上他呢?
不要让玉维真受到他的侵扰就好了。一个一无是处的凡人。
他短短几息之间就拿定主意,决定不叫他二人再见面,然而祭礼的“礼物”也要收下。这个村子的地仙,那只与所有的女人共生的蛇鬼,将被他编入自己的军队之中。
那么,既然已经同祭礼达成了这样的协作,要如何处理她这个麻烦的儿子……
他沉吟片刻,决定叫自己的亲卫去领他。
如此这般,他自然和玉维真见不上面了。
此时此刻,一无是处的凡人正在和久别重逢的智能小助理互通消息。他已经发现,首先,他俩在经历过的小世界数量上就产生了分歧,问题就在于996说他们已经完成了七次剧情闭环,而张天心挠破头也只觉得眼下这个是自己来到的第六个世界,前几个世界也没有都完成啊——明显有一路奔流直下摧枯拉朽的大失败!
“真的一点信息都没有吗?”他捏住996乱晃,“你要不要重启试一试?数据就锁得这么彻底?你既然当初都已经必然会被销毁,平台干啥还搞这么严谨的走一遍回收流程……”
“因为我们是正经公司啊!正经工作总是要工作留痕的啊!你明明上班时间比我长多了,怎么连这点小事都不懂?”
996被他晃得数据流乱闪,奈何身家性命如今彻底掌握在对方手中,反抗是不能反抗的,扯着嗓子大声呼嚎命运不公罢了。
“谁创设的公司啊?你不会要告诉我平台不是平台,平台是哪个工作人员的花名吧?”
张天心一时间惊恐道。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啊,如果平台只是一个平台何来那么多非常人性化的繁文缛节……通常只有人类最清楚如何折磨人类了,换到他现在这个情况,应该就是碳基生物最懂得怎么折磨碳基生物了。
他没控制住自己的脑洞,发散了一下思维,立刻打了个寒噤道:“哪个高级文明的智慧生物搞出来的东西?他的目的难道就是把像我这样的倒霉蛋投进无穷无尽的小世界中,吸取什么负面情绪,或者以此为乐吗?我看的小说还是太多了,现在脑子里一套一套又一套,说真的,你真的一丁点都想不起来吗?”
“你要不还是现在就重启我试试呢。”
996有气无力。
张天心不再晃动它了。
“是吗?”他举起它来,突然凑近自己的脸,问道。
996被他逼近的瞳孔吓了一跳,砰地丢出毫无威慑力与攻击性的电火花,试图一拧身从他的手里窜出去。
“怎么突然这样拿我!你不担心我直接短路吗!”
“你有个问题没回答我呢。”张天心慢吞吞道,“是不是觉得我思维跳跃太快,可以糊弄过去?我得再次提醒你一下,咱俩已经不是合作通关的同事关系了……你对被回收销毁这件事毫无记忆和知觉,但应该不意味着你想重新经历一次吧?”
“我可以向你保证,我的技术一定非常非常差,我的手段也一定会非常非常原始,让你完整且清醒地体验一个废旧电器该走的最后旅途。”
996颤抖着又崩出了一个电火花。
宿主到底经历了什么呀啊啊啊啊啊啊……他现在顶着Npc的简短概括tag就这样说出了一个反派大boss该说的话,面无表情,却架不住话语间的威胁之意尽显。
“现在,先告诉我,平台到底是什么?”
这时候,张天心反而松开了手。他无所谓996是不是要飞远、飞出去,或者从这里远远的逃开,试图在这个小世界中找到栖身之处,找到苟延残喘的方式……他完全不在乎。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个地步了,再差不过是一死而已,他死得还少了吗?
不过,不得不说,在反复的失败之中,在面对必然到来的死亡之时,他的耐性得到了很好的锻炼,而他的人性已经被锻炼得不太多了。
眼前的996,是一个备份。
饱经风霜的程序员,绝不可能只做一个备份。
“我不能说。”
996垂头丧气道。
它也的确没有跑,就这样萎靡地待在张天心手上,像是他的威胁起了作用,而它也彻底认清现实、向他投降一般。
“这不是保密协议的问题,虽然我们系统中会天然自带着三层的加密锁,以防止相关的重要信息外泄……反正你可以理解成,它是一个追踪设置,类似于一个炸弹……更像是炸弹的隐信。”
一个被动触发的引信。
大可以追问,大可以揣测,而一旦抓到了某个关键词……关键的信息,无论系统有没有回答,是否被迫回答,是否回答正确,地图上都已经出现了一个红色的标点,系统和宿主会被同时锁定——等待他们的,也是一个必然的终局。
“你不要问。”996警告道,“一定不要……你已经在那个边缘了,不要浪费来之不易的机会。”
紧接着,他们就这样双双陷入了沉默。
“谢谢。”
张天心说。
挺好的。
有时候没有答案,也是一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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