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墙白得刺眼,像一块巨大的、毫无血色的皮肤。消毒水的味道蛮横地钻进鼻腔,覆盖了江诗韵记忆里铁锈和汗水的气味。她的脚踝被层层包裹,固定在支架上,像一件待修复的、残破的展品。医生说,韧带撕裂,骨膜受损,必须绝对静养,否则以后连正常走路都成问题。
苏小雨红着眼眶削苹果,果皮断断续续地掉进垃圾桶。陈明来过,放下一个果篮,说了句“片子很好,等你回来”,便又匆匆离开,去应对那越来越紧的封锁。工厂那边传来消息,搬离期限只剩最后三天。
江诗韵看着天花板,眼神空茫。身体的疼痛被药物暂时压制,变成一种沉闷的、持续的钝响,像隔着厚厚的墙壁听隔壁的噪音。但另一种疼痛清晰起来——那是梦想被连根拔起时,根系断裂的脆响。她像一株被强行从赖以生存的废墟里刨出来的植物,暴露在正常的、却对她而言异常残酷的阳光下,奄奄一息。
护士送来白色的药片。她接过,和水吞下。药片滑过喉咙,留下熟悉的苦涩。这味道让她想起工厂里那半瓶工业酒精,想起木棍粗糙的触感,想起身体砸在地面上的闷响。那些具体的、尖锐的痛楚,此刻竟让她有些怀念。至少那证明她在战斗,在反抗。而现在,她只能躺在这里,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
她下意识去摸枕边那本皮革笔记本。指尖触到粗糙的封皮,心才稍稍安定。她翻开,钢笔的墨迹在医院的强光下有些刺眼。她写道:
「他们给了我白色的药片,用来止痛。可他们拿什么来止住,灵魂被放逐的痛?」
笔尖停顿,墨水在纸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沉默的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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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俊武没有去医院。他知道自己此刻的出现,对她而言可能是一种打扰,甚至是一种危险。顾言深的目光也许正透过层层迷雾,审视着与她相关的每一个人。他像一头潜伏在阴影里的狼,必须更加谨慎。
他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那张报纸碎片指引的方向。地质风险,居民质疑……他需要找到当年提出质疑的人,或者,参与那次地质勘测的知情者。这无异于大海捞针。十几年过去,城市变迁,人事沉浮,多少痕迹已被抹平。
邵峰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像梳子一样梳理着城西地块相关的陈年旧事。几天后,他带来了一个消息:当年负责那片区域初步地质勘测的,是一个名叫“老谢”的技术员,性格耿直,在事故发生后不久,就莫名其妙从原单位离职,此后几乎杳无音信。有人说他回了北方老家,也有人说他受了刺激,精神不太正常了。
“老谢……”范俊武咀嚼着这个名字,像咀嚼一块干硬的馒头。这是黑暗中的又一丝微光,微弱,飘忽,但值得追逐。他决定北上,去老谢可能存在的那个北方小城。临走前,他给那个从未存储、却烂熟于心的号码,又发去一条信息。这次,只有三个字:
「等我查。」
没有回应。他也不期待回应。这只是他单方面的告知,像在无边暗夜里,向另一座孤岛发出的、微弱的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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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言深视察新建成的文化艺术中心,上了本地新闻的头条。照片上,他西装革履,笑容得体,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与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谈笑风生。报道盛赞顾氏集团对文化事业的支持,描绘了一派和谐繁荣的景象。
他站在聚光灯下,享受着赞誉,心里却在计算着时间。“锈蚀工厂”的清理应该就在这几日了。那部纪录片的“纠正”也在有序推进。一切不和谐的音符,都将在他的意志下,被悄然抹去。他喜欢这种掌控感,像下棋,落子无声,却已定鼎乾坤。
他甚至抽空过问了一下江诗韵的病情,语气平淡得像在询问一件物品的保修情况。得知她需要静养,他淡淡地说:“那就让她好好休息,别再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了。”在他看来,那场发生在废墟里的挣扎,不过是一场年轻人不懂事的胡闹,迟早会被现实磨平棱角。而他,只是加速了这个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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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俊武踏上了北去的列车。硬座车厢里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空气中混杂着泡面、汗液和劣质烟草的味道。他靠窗坐着,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荒凉的北方冬景,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大伯笔记本上的字迹,老刘的证词,还有那张泛黄的报纸碎片。
几经周折,他在一个偏僻的、被煤矿粉尘笼罩的小县城里,找到了那个据说精神不太正常的“老谢”。老谢住在一个破败的平房里,屋里弥漫着一股霉味和药味。他本人头发花白,眼神呆滞,蜷在炕上,对范俊武的到来毫无反应,嘴里反复念叨着一些含糊不清的词句:“数据不对……他们不让说……要出事的……”
范俊武的心沉了下去。他尝试着问起城西项目,问起地质勘测。老谢听到这些词,像是被针扎了一下,身体猛地一哆嗦,眼神里闪过一丝恐惧,随即更加混乱地挥舞着手臂:“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们别来找我!报告不是我改的!是上面!是顾……”
“顾什么?”范俊武抓住他的胳膊,急切地问。
老谢却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猛地挣脱开,缩到炕角,用被子蒙住头,发出呜呜的、像受伤动物般的哀鸣。再也问不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线索似乎又断了。范俊武站在北方干冷刺骨的空气中,看着灰蒙蒙的天空,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但他没有完全绝望。老谢的恐惧,他那未尽的“顾”字,本身就是一种证据,一种指向性的证据。证明当年的确发生过不可告人的事情,而顾宏远,脱不了干系。
他离开老谢家,在县城破旧的车站附近,找了一个小旅馆住下。夜里,他再次翻看大伯的遗物。这一次,他检查得更仔细,甚至用手机的手电筒,一寸寸地照射那只旧木箱的每一个榫卯,每一条缝隙。
在箱盖与箱体连接处、一个极其隐蔽的、用油泥封住的细小空隙里,他的指尖触到了一个硬物。他用小刀小心翼翼地挑开已经发硬变脆的油泥,从里面抠出了一个用防水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的东西。
展开油布,里面是一个微型胶卷。
范俊武的心脏,在那一刻几乎停止了跳动。他认得这种胶卷,是十几年前某些特殊型号的微型相机使用的。大伯怎么会藏着这个?
他需要找一个地方,把胶卷冲洗出来。也许,这里面藏着的,才是真正能撕裂黑暗的、那道最刺目的光。
而在南城的医院里,江诗韵看着护士送来的新一轮止痛片,没有立刻吞下。她只是看着那白色的、小小的药片,躺在自己同样苍白的掌心,像一颗沉默的、无法言说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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