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的雨，又毫无征兆地来了。不是瓢泼，是细密冰冷的，像无数根透明的针，扎在皮肤上，不痛，但寒意能钻进骨头缝里。范俊武站在一条窄巷的屋檐下，雨水顺着破败的瓦楞滴落，在他脚边汇成一股肮脏的、漂浮着烟蒂和烂菜叶的小溪。苏小雨的话还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像一群不肯散去的毒蜂。
“工地上搬水泥……”
每个字都带着倒钩，撕扯着他本就紧绷的神经。他仿佛能看见江诗韵那双本该在舞台上划出流光的手，此刻正死死抠着粗糙的水泥袋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失去血色；能看见她那只裹着厚重石膏的腿，在泥泞的地面上拖行，留下歪斜的、无力的痕迹；能看见灰尘沾满她汗湿的鬓角，混着雨水，在她苍白的脸上冲出泥泞的沟壑。
一种尖锐的、近乎窒息的愤怒，取代了之前的焦灼。这愤怒不再仅仅源于家族的仇恨，更源于一种对纯粹美好的东西被肆意践踏的本能反抗。顾言深不仅夺走了他大伯的生命，还要将一切不肯屈从于他制定的规则的生命，都碾碎成泥。
他不能再躲在暗处，仅仅等待王劲松那边虚无缥缈的“风向”。他必须做点什么，立刻，马上。哪怕只是扔出一块石头，也要在这潭死水里，砸出一圈涟漪。
雨幕中，城市的轮廓模糊而扭曲。他拉低帽檐，将身影更深地嵌入屋檐的阴影里，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直接对抗是愚蠢的，他需要找到顾氏帝国那块看似坚固、实则已经开始风化的砖石。
他想到了老刘，那个被推出来顶锅、潦倒半生的前项目经理。老刘的证词是碎片，无法形成致命一击，但他背后代表的，是当年那批被顾宏远利用、然后无情抛弃的“小人物”。这些人，或许散落在城市的各个角落，心怀怨愤，却又敢怒不敢言。如果能找到他们，哪怕只是零星几个，将他们串联起来……
一个模糊的计划，在他心中逐渐成形。这很危险，如同在雷区行走，稍有不慎，就会粉身碎骨。但他别无选择。
他在雨中穿行，像一道灰色的幽灵，朝着记忆中老刘提过的、另一个同样因城西项目而倒霉的工头可能出没的区域走去。雨水打湿了他的外套，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手臂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但他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痛，胸腔里只有一团在雨中燃烧的、无声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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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诗韵确实在“搬水泥”，更准确地说，是在和那些永远也清理不完的装修废料较劲。雨天的工地更加泥泞不堪，空气湿冷，带着一股混凝土和雨水混合的、令人不适的气味。她的石膏腿边缘被泥水浸染，颜色变得深一块浅一块。腋下磨破的地方，因为汗水和潮湿，发炎了，传来一阵阵灼热的刺痛。
工头看她动作越来越慢，脸色也越来越差，忍不住又过来：“喂，我说，要不你今天先回去？这天气，你这腿……”
江诗韵摇了摇头，没说话，只是更加用力地握紧了手中的扫帚，将一堆湿漉漉的、粘在地上的废弃包装纸扫进簸箕。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全身的疼痛，但她咬牙忍着。回去？回到那个只能容身的钟点房，对着四壁空墙，感受着无边的孤寂和绝望吗？不如在这里，用身体的劳累，来麻木内心的荒芜。
中午，雨势稍歇。她坐在一堆干燥的石膏板后面，吃着已经有些凉掉的盒饭。雨水从临时工棚的缝隙滴下来，在她脚边聚成一个小水洼。她看着水洼里自己模糊的倒影，头发凌乱，脸色憔悴，眼神空洞。她几乎认不出这就是曾经那个在舞台上光彩照人的自己。
饭吃到一半，一阵剧烈的咳嗽毫无预兆地袭来。她弯下腰，咳得撕心裂肺，感觉整个肺部都要被掏出来。粉尘，冰冷的空气，还有连日来的疲惫，终于让她的身体发出了不堪重负的警告。咳到最后，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
她看着掌心，那里有一小摊带着血丝的黏液。
她愣住了，呆呆地看着那抹刺眼的红。几秒钟后，她默默地用纸巾擦干净手，将带血的纸巾紧紧攥在手心，然后，继续低头，一口一口，机械地吃着那盒已经冰冷的饭。
下午，工头分配她去帮忙递送瓷砖。不是整箱的，是切割好的、形状不规则的碎料。她需要将这些边缘锋利的瓷片，从切割区运到铺贴区。这活儿需要格外小心。
她拄着拐杖，一次只能拿几片。脚下是湿滑的、布满杂物和电线的工作面。她走得很慢，很稳，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注意力高度集中。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在她试图绕过一堆散落的龙骨时，拐杖的橡胶头在一条隐蔽的电线上绊了一下。
身体瞬间失去平衡！
她惊呼一声，手下意识松开，那些锋利的碎瓷片脱手飞出，哗啦啦散落一地。而她整个人，朝着坚硬冰冷的水泥地面重重摔去。
在倒地的前一瞬，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拼命扭转身子，用肩膀和背部去承受撞击，护住那只伤脚和怀里的……怀里的什么？她甚至没意识到，在摔倒的瞬间，她本能地蜷缩身体，用双臂护住了胸前口袋里的——那本皮革封面的笔记本。
“砰！”
沉闷的响声。她摔在地上，溅起一片泥水。肩膀和后背传来骨头错位般的剧痛，眼前金星乱冒。瓷片碎裂的尖锐声响还在耳边回荡。
工头和几个工人闻声跑来。“没事吧？！”
江诗韵蜷缩在泥水里，一时动弹不得，只有急促的喘息。过了好几秒，她才慢慢抬起头，脸上沾满了泥点，眼神却异常清醒。她先是动了动那只伤脚，钻心的疼痛传来，但似乎没有二次损伤。然后，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口袋。
笔记本硬硬的轮廓还在。
她松了口气，这才尝试着用手臂支撑起身体。工头伸手想扶她，她摇了摇头，自己咬着牙，一点一点，艰难地坐了起来。浑身都在疼，像散了架一样。
“没事。”她声音沙哑，对围过来的众人说，“我没事。”
她看着散落一地的、闪烁着冷光的碎瓷片，又看了看自己满身的泥泞，忽然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近乎荒诞的笑容。
看吧，连大地都在与她为敌。
可她，还活着。
她再次拄着拐杖，试图站起来。一次，两次……第三次，她成功了。尽管身体摇摇欲坠，但她站住了。
她低头，对那片狼藉的碎瓷片轻声说，也对自己说：
“还得……继续。”
雨，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冰冷的雨丝落在她滚烫的脸上，混着泥污，缓缓滑落。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范俊武在一家充斥着汗味和廉价烟草气的台球室里，找到了那个同样被城西项目改变了一生的、瘸了一条腿的老工头。当他说出“顾宏远”三个字时，老工头浑浊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刻骨的仇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本章约318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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